勇士,從高遠處,跳舞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
2022
07
11
文|廖昀靖
圖|布拉瑞揚舞團提供
致與藝術相愛的人:第22屆國家文藝獎
當年站在國際舞台上被眾人喝采,心底閃過一道孤寂,想讓部落的人也看到舞蹈的心願,布拉瑞揚沒有忘記……

「說說看,你剛剛在做什麼?」排練場上,舞者剛做完一段發展中的動作,氣還沒喘完,汗水還沒滴乾,編舞家要求他表達。「那你呢?告訴他,你看到什麼?」接著點名旁觀的其他舞者說話。讚美、批評或胡鬧,開始拋接。他們已經習慣一邊跳舞,一邊把自己真實的模樣給出來,再掏出來一些、再丟再丟……這是布拉瑞揚舞團的排練日常。

但在回到台東成立舞團之前,布拉瑞揚.帕格勒法(puljaljuyan pakaleva)和舞蹈以及自我的關係,先走過一段長路。

布拉瑞揚舞團的排練日常。(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已鮮少在排練場上示範動作,他更在乎把舞者往前推送。(攝影/劉振祥)

知名舞者與編舞家

看完雲門舞集知名舞作段落〈渡海〉之後,來自台東嘉蘭部落12歲的郭俊明暗下決心,要成為一名舞者。三年後,他報考高雄左營高中舞蹈班。評審之一林懷民的眼光穿越郭俊明沒有舞蹈基礎的身體、與他人明顯不同的黝黑皮膚,看見他的天賦。只是錄取後,迎接郭俊明的,並非光彩的藝術生活,而是讓他咬牙流淚的舞蹈初體驗。

當時城市中不常見原住民臉孔,郭俊明成為開玩笑的對象,在舞蹈班除了練舞,他還練習說話字正腔圓,就怕被同學捕獲那一絲口音,被當作珍奇異獸觀看。從前在家裡最被疼愛的老么一瞬間變成被歧視的異鄉人、班上永遠的最後一名,甚至被師長放棄。被注視又被忽視的痛苦,讓這個時期的他痛恨自己是原住民。霸凌變成動力,別人練習三次的動作,他練習一百次,企圖以舞蹈證明自己的價值。

12歲立志當舞者的小郭俊明。

16歲,左營高中舞蹈班一年級的郭俊明(前),正在經歷讓他咬牙流淚的舞蹈初體驗。

畢業後考進國立藝術學院(現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時,郭俊明似乎已磨去原住民的差異,成功沒入人群後又躍出,在大學時期他漸漸長成一位時常獨挑大梁、擔任首席位置的優秀舞者。直到大學五年級要編舞,創作使他必須探問:「自己到底是誰?」郭俊明意識到必須改變。1995年,他把漢名郭俊明卸下,換上排灣族族名——布拉瑞揚.帕格勒法——後,才開始編舞。

同年8月《肉身彌撒》首演於亞洲青年編舞家研習營。作品直視原住民困境與雛妓問題,以肢體傾訴生命的鮮活與痛楚。那時他23歲,第一次編舞創作就驚動許多目光。隔年時任舞蹈系系主任的羅曼菲為布拉瑞揚舉辦了兩日的舞展,隔一日,布拉瑞揚便加入雲門舞集擔任舞者,作品《肉身彌撒》也入選那一年的雲門舞集秋季公演演出。作為舞者,布拉瑞揚控制身體的爆發與靜止讓人震懾;作為編舞者,其主題開創與細膩的情感詮釋也使人難忘。羅曼菲曾下了這樣的註解,認為他的舞蹈技巧和編舞的能力,超越同輩直追大師,「他當一個舞者的好,是非常少見的。」

雲門舞集《肉身彌撒》,布拉瑞揚編舞,1996。(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右)於雲門舞集擔任舞者時期。圖為《行草》,林懷民編舞,2001。(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劉振祥)

接著,他有如旋風般,以布拉瑞揚之名走向世界。1998年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金赴紐約研習。當布拉瑞揚置身紐約,那些因為種族差異的自卑,像房間開了亮燈,黑影頓時消散。他才發現文化差異在國際是自然現象,沒有人應該因為自己的獨特而受傷。

1999年雲門2創團,應藝術總監羅曼菲邀請,布拉瑞揚編創談論死亡的《出遊》;2000年起布拉瑞揚擔任雲門2駐團編舞家,每年春季推出新作,如《UMA》(2001)、《百合》(2002)、《星期一下午2:10》(2004)、《預見》(2005)、《將盡》(2006)等;2006年,布拉瑞揚應林懷民委託,與原住民歌手胡德夫共同創作《美麗島》。期間不乏頻繁飛越國際,2007年參與巴瑞辛尼可夫藝術中心(Baryshnikov Arts Center)之駐村計畫,隔年參與美國舞蹈藝術節編舞家駐村計畫;2009年受瑪莎葛蘭姆舞團邀請,重新詮釋葛蘭姆作品《悲慟》(Lamentation),2011年再次合作,以瑪莎葛蘭姆舞團作品《死亡與入口》(Deaths and Entrances)重新編創《追尋》(Chasing)。

布拉瑞揚為雲門2編創之《將盡》,2006。(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為雲門2編創之《預見》,2005。(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敬原)

於紐約,與瑪莎葛蘭姆舞團排練。

這十多年間,「布拉瑞揚.帕格勒法」這個讀起來頗有異國情調的名字,強而有力地跨越國族,那種自由的體驗,像一陣勁風,把布拉瑞揚吹得又遠又高。

遠到,他開始想家。

古謠與高跟鞋

2012年布拉瑞揚聽了卑南族歌手桑布伊以族語譜寫的第一張專輯,感動不已,受音樂牽引,兩人搭上線不時相約聊天。那時,布拉瑞揚心底隱約有疑問。前一年他二度為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站上耀眼的紐約林肯中心,謝幕時和舞者牽手鞠躬掌聲淹沒耳際,部落的模樣卻突然閃現:「如果我現在牽著手的舞者是部落的舞者,如果台下的觀眾是部落的親友,那會是怎麼樣?」

一次桑布伊邀他上山參加卑南族獵祭,夜裡獵人都隱身山中,偶爾幾聲獵槍槍響迴盪,布拉瑞揚獨自偎著篝火,山和夜晚都沒有出聲,他終於問自己:「要不要回家?」

布拉瑞揚(左)第一次參加卡大地布部落大獵祭,與桑布伊一同。

2013年,應原舞者文化基金會邀請,編創以南澳泰雅族「莎韻之路」為主題的歌舞作品《Pu'ing.找路》。那是他第一次與大量非專業舞者工作。終於進到國家戲劇院彩排的那天,布拉瑞揚激動得想要落淚,卻不是因為好看,而是他驚慌地發現,表演者純粹漂亮的肢體被巨大的舞台抹淡了。此時布拉瑞揚發現自己為非專業舞者的身體著迷不已。

15歲開始接受專業舞蹈訓練的他,一輩子在最頂尖舞團跳舞與編舞,此刻,心底卻翻騰洶湧著不確定感:什麼樣的身體才是舞者的身體?

2014年,和桑布伊合作為雲門2編創《Yaangad.椏幹》,排練時布拉瑞揚感受到內心的反覆,當桑布伊唱著歌,舞者接近即興地跳舞——但,專業舞者真的可以這樣不受控制的在舞台上「做自己」嗎?這些思緒和想回台東的念頭攪和成為一股衝動,演出結束時,布拉瑞揚上台,本來是要自我介紹的,沒想到一開口他卻說:「這是我在雲門的最後一個作品。」同年,在「羅曼菲舞蹈獎助金」支持下,布拉瑞揚回到故鄉台東。

布拉瑞揚與桑布伊合作之雲門2《Yaangad.椏幹》。(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23歲時,他只花了幾分鐘改了身分證上的名字,以為就能找到自己。沒想到後來他再花20年遊歷舞蹈世界,心中卻仍有空缺。在40歲之後他動身回家,繼續問自己是誰。

返鄉,意味著重新開始。在舞蹈圈再有名氣的布拉瑞揚,回到台東和部落,一樣得再次面對「新」與「異」。不會唱歌、沒參加過傳統祭儀,一天要喝好幾杯美式咖啡的他,一面剝下長年來職業舞者環境使他戴上的視野濾鏡,一面探訪原住民的傳統樂舞與文化,此刻傳統在他眼前開展又新又美麗的世界。

2015年布拉瑞揚舞團正式成立,駐紮於台東糖廠文創園區的倉庫。同年推出創團首作《拉歌》,舞者們從拉起彼此的手開始,唱出自己的生命之歌。首演前,布拉瑞揚對觀眾說:「這可能是(場)不太漂亮的舞。」祭出告誡又像宣示,布拉瑞揚的舞蹈從此不再是過去熟悉學院體系下的標準美,他與舞者正要拉著手唱歌,揭示與分享每一位舞者的真實處境。隔年,舞作《阿棲睞》首演於國家戲劇院,全舞作布拉瑞揚只有給一個指示:「牽了手就不放開」,歌唱也沒有中斷之時,再喘、再累,有人跌倒、有人摔下,都不停止牽手與歌聲。這支舞作讓許多觀眾落淚,不論那是原住民之於國家處境,或原住民個人之於部落處境,每個人都在舞作中投射自我與群體的關係。

布拉瑞揚舞團創團首作《拉歌》。(攝影/陳韋勝)

「牽了手就不放開。」這是布拉瑞揚給《阿棲睞》的最高指導原則。(攝影/高信宗)

布拉瑞揚舞團發展中不是沒有成長痛,只是緩解疼痛的處方箋,他不曾想過。與大多是非科班的舞者工作初期,布拉瑞揚丟出的專業語彙通通落空,他與舞者操持各自的語言,無法相通。但好在這群舞者卻也不會因此靜默,而會哀嚎:「老師你說的我們不會,我們不是這樣跳舞的!」他們要求去海邊追浪、去山上溪邊沖涼,排練完就生火烤肉、唱卡拉 OK。這種「舞者生活」,徹底顛覆他過去在學院、雲門與國外舞團的經驗。但是,那樣不可以嗎?

2016年尼伯特颱風摧毀排練場多處,天災之下舞者苦中作樂,穿著雨鞋,拉起暫時擋風遮雨的藍白帆布,修繕也打鬧。布拉瑞揚看著,這畫面太漂亮。舞作《漂亮漂亮》於此誕生。作品中,男舞者踏上一雙七吋細跟鞋,他自信地駕馭鞋子,一如駕馭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高跟鞋不只是性別符碼,而是一種與自身靠近的道具。自此,上了台「我就是做我自己的漂亮」似乎更明確地成為布拉瑞揚舞團的指南。

《漂亮漂亮》誕生於風災下的苦中作樂。(攝影/Bernie Ng,Courtesy of Esplanade—Theatres on the Bay)

《無,或就以沉醉為名》幽默中有苦澀,帶觀眾直面現實中的原民處境。(攝影/李麟)

2017年創作《無,或就以沉醉為名》,發展當下碰上原住民傳統領域劃分案,當布拉瑞揚知道許多人已經在凱達格蘭大道抗議多時,他幾乎無法專注排練。「我們如何看待社會,之於我自己本身作為一個表演者或創作者的關係是什麼,而不單只是在跳舞……因為我們就是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在跳舞之外,布拉瑞揚思考如何和社會連結。作品中三名歌者在台上談天唱歌,幽默中滾出沉重,糖衣融化後苦澀的尾韻,引導觀眾直視凱道上正在發聲的原民權利關係。隔年《無,或就以沉醉為名》拿下第16屆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獎」。也在這一年,布拉瑞揚舞團推出新作《路吶》。

此前一年舞團巡演至南投羅娜部落,布農族的歌聲在布拉瑞揚的耳際縈繞不散。於是他帶著舞團深入羅娜部落田野調查,學習在山林中行走、生活與歌唱古謠。《路吶》營造如人類散落於巨山中行走的氛圍,歌聲從山間傳來,舞者相遇,吟唱祭槍歌後打獵,報戰功後一起回家。「這份回家有很多意涵,滿載而歸也好,或者背負你很多的期待,在山裡面自我對話、探問,回來重新尋找一個新的目標。」

布拉瑞揚與舞團在南投羅娜部落。(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路吶》由羅娜部落田調中而生,彷如與山林共呼息。(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布拉瑞揚此時已返鄉近四年,回家的意義或許也在他無數次身處故鄉,叩問「身為原住民編舞家應該要如何……」時,一次又一次地產生新的意義。2019年《路吶》獲第17屆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這是該獎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團隊連續兩年獲獎。

同年,新作《#是否》再次翻盤,傳統歌謠和原住民議題被大風吹散,作品從每一位舞者個人生命經驗出發,在一首首真情流露的流行歌曲中坦露自我。《#是否》被視為是布拉瑞揚最虐心的作品,舞者要在舞台上以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處境說實話,結束後往往一時半刻無法復原。為什麼要這樣做?布拉瑞揚只是在想,有沒有可能這是一種對舞者個人的療癒,也可能成為觀眾的集體療癒。這是推測,他沒有把握也不直斷。將身為人的苦痛與歡樂並存,《#是否》成為布拉瑞揚舞團被邀演次數最多的舞作。

《#是否》從每一位舞者的生命經驗出發,被視為是布拉瑞揚最虐心的作品。(攝影/林峻永、楊人霖)

至此,布拉瑞揚舞團的作品可以初步劃分為兩條路線。一是在不同原住民族群、部落中的傳統樂舞,找到當代性的身體和演繹方式,如《路吶》;二是從舞者的自我認同、身分與生活面向出發,探問「我」是誰?如《#是否》。

「嚴格來說,如果我們從身體面向來談創作,舞團還沒有產生出某一種風格。但是我們會不會努力成為某一種風格,倒也不盡然。」分類和定位,或許不是布拉瑞揚在創作上積極處理的題目,他更在意在舞蹈中編舞者、舞者與觀眾,如何活生生地在當下呼吸,往自我靠近,同時與腳踏的土地不要斷裂、沒有逃避。

在《無,或就以沉醉為名》中表演者與觀眾成為「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局內人;《路吶》中拉著觀眾加入原住民舞者和漢人舞者的辯論爭執:「為什麼要打獵,去超市買肉不就好了嗎?」;又如《#是否》與舞者一起淚水洗面傾聽傷痛,一面想起自己還有對他人喊加油的力量。布拉瑞揚作為編舞者其實也像獵人,他知道如何追蹤舞者與觀眾的足跡,如何誘捕當下真心,於是在他的作品中,觀者為了回應舞者的坦露與提問,而釋放自己。

創團五年的里程作《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提出關於成長的自問。(攝影/劉振祥)

成團五週年時,新型冠狀肺炎襲捲全球。原定要推出的新作《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延至隔年2021年首演。該作以阿美族巴卡路耐(Pakarongay)年齡階級邁入成年的訓練為根基,布拉瑞揚提問:「我們一直在探索要成為什麼樣的人,而你已經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了嗎?」

五年過去了,布拉瑞揚以一個作品帶出提問,取代答案。「這會是一輩子要追尋的課題。」

分享快樂的勇士

返鄉後,除了年年推出新製作,布拉瑞揚還有一個長遠的心願——「回家跳舞」。當年站在國際舞台上被眾人喝采,心底閃過一道孤寂,想讓部落的人也看到舞蹈的心願,他沒有忘記。

「回家跳舞」部落巡演,於太巴塱祭祀廣場。

成團的第一年起,布拉瑞揚舞團便開啟部落巡演,截至2021年已走了16個原住民傳統居住鄉鎮市,2022年預計完成14處。目標是在2025年成團十週年前走完全台55個原住民地區。常有人問他,舞團不做國際巡演嗎?他總認真地說,部落巡演帶給他的滿足和成就,更高於國際巡演。

又或許,作為一種期待與補償,如果某個部落裡有一名如小郭俊明的孩子,能因為看到舞蹈而發夢?又如果部落的親友能夠理解什麼是現代舞,那他的舞蹈之路有沒有可能好走幾步?尤其,父親一直反對布拉瑞揚跳舞。「如果沒有爸爸的反對,我不會這麼用力地堅持下來。」前半輩子以出走跳舞證明自己,現在他要帶著舞蹈走回部落,舞蹈沒有讓他受傷、沒有讓他貧窮,他和他的團員因為舞蹈而富足快樂,而且他們還能分享。

布拉瑞揚(前排左)與家人們。

回到排練場,布拉瑞揚現在幾乎不示範動作了,一雙腳好好地安放在鞋裡。頂多,站在排練場邊喊一喊,也不輕易脫鞋上去。布拉瑞揚一直把舞者往前推送,再往前推一點,他要讓觀眾看見最純粹的身體,最真實的人——我想起2010年布拉瑞揚編創的舞作《勇者》,在這支舞作中,舞者們要輪番喊話。其中一名舞者喊:「我們這輩子都不會放棄跳舞,因為我們是勇者。」

布拉瑞揚,族語之意為:「勇士」;帕格勒法則有「帶來歡樂、分享之意」。這份盼望與使命,他以舞蹈達成,至此與往後都如此。

(攝影/劉振祥)

 

本文作者|廖昀靖
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碩士。曾任雲門2演出行政、雲門舞集媒體公關與文字企劃,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編輯、採訪與撰稿散見於藝術文化相關媒體與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