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談的是「無所不在的藝術體驗」,那麼,總得要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是發生在街上、在車站、在我家門口、在我上班的路上……的吧?!
「我覺得這個城市很無聊,有點無趣,想要看看怎麼樣能做些有趣的事;嗯,總之,舞蹈旅行計劃,就是要讓城市變得更有趣!」周書毅語帶俏皮又眨著非常肯定地雙眼說。
喔!那就對了!
一切都從2010年10月某個下午的板橋車站大廳開始。舖著綠色假草坪的大理石地板,上上下下的手扶梯,大排長龍的售票窗口,飄著誘人香氣的蛋糕店……,在這個一如既往的時刻裡,二十來個身穿復古花洋裝的人,以略帶誇張的肢體樣態,或走、或停、或跑、或尾隨行人,你搞不清楚他們要幹嘛,或以為這是某種訴求的集體快閃行動,不料過了一會兒,隨著小鼓輕快的節奏,他們集結起來,開始了一段長達三十分鐘的演出。
這是《1875拉威爾與波麗露》首次的戶外搬演版,是書毅應新北市藝術節之邀,針對「環境劇場」所做的大膽提問與詮釋。演完後,編舞者和舞者皆意外地發現「把舞蹈作品放在一個戶外空間,讓它自己去發生,讓觀眾自己去感受這到底是什麼」的概念,相當有趣,而且好像可以繼續發展;所以,在一陣七嘴八舌的興奮討論之後,旅行就這樣從隔年夏天開始了。
「那個開始的動機有二層,一個是非常直接的原因,就是想要讓一件作品繼續演下去,租劇院很貴啊,在街上就便宜多了(笑);另一個就是,演完後發現有趣,於是就找了一個名字,帶著一個舞蹈的作品去旅行,不搭台、不架燈,可以演給多少的人看!可以讓多少的人有feedback回來!然後我覺得這個東西就有趣了,所以就開始做了。」
開始的理由,很直覺;對於這個計劃成效的期待,也很直覺。
「我們在一個戶外演出,大家能不能感受到所謂的藝術?或者不講藝術,所謂的跳舞?或者不講跳舞,所謂的這群人在做什麼,你有沒有看到?我覺得是『你有沒有看到』。所以當他們坐下,看了三十分鐘,我覺得,他們就看到了!」
一群人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勘場、練舞、宣傳、南北奔波,前進3座城市、6個場域、完成12場演出,然後今年大張旗鼓又來一次,而且未來還要繼續!一個雄心壯舉的背後,以為一定要說出個什麼能讓人感動涕淋的偉大抱負,來回旁敲側擊數回合,中間產生了無數有趣的對話和思辨,但總是回到這麼樣的一個結論:真的就只是單純的想要被看見。
「那你覺得觀眾看見了什麼?」「無法掌握,也不想去掌握!」
嗯,想想也是,既然觀眾都來了,坐下了,無論他是看到宣傳來的,還是恰巧經過留下來的,他停留的這個動作,本身就已代表了他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感到「有趣」。至於他要坐哪裡,看正面還是背面,要全部看完還是看到一半就起身離開,都沒有人會管他,「就讓他們自然的發生,創造一種主動性是『我們來了』,然後被動性是看完之後他們會『想』;他們會去發現他們想要的。」
藝術家提供了他滿滿的熱情與豐富的作品,於此以外,是觀眾的自由空間,他要怎麼觀賞,怎麼想,怎麼感受,都不是藝術家可以控制的,而且也是沒有必要去控制的。對於「觀賞」與「被觀賞」之間的這個邏輯,看來是不分藝術表現形式,一體適用的。
當然,跳了這麼多場,編舞者的腦海中多少還是會有一些問題,有些是嚴肅的、終有一天會找到答案的;有些則是非常有趣、卻可能永遠也摸不著頭緒的。
「有句話叫『舞者就在你身邊』,我覺得很有趣,『舞者』是什麼?因為大家很難去界定你眼睛前面看到的是什麼。在演出時我最喜歡人們問我的問題是:『他們在跳什麼?』因為這就是這個計劃最開始的初衷,就是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有些事情做久了你會突然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於是你必須找個方法來提問;於是,舞蹈旅行提出來的另一個問題是,『舞蹈』是什麼?它在台灣是什麼?它可以在一個公共空間、一個人潮匯集的地方,怎麼樣被認識?」
在演出現場,觀眾多半分為冷靜觀看與熱情回應二種,看似冷靜的那些人,可能會默默拍完照,和隔壁的人交換個眼神,然後回去把照片po上網,講些只有他的朋友才看得到的話;熱情的那群,會在演出結束後跑上前握住舞者的手,說些感謝的話,主動做些交流。
在「舞蹈旅行」中,最常遇到的熱情觀眾是問這個問題:「請問這是現代舞嗎?」他們不認識編舞者,不認識舞者,可能從未進過劇院欣賞所謂的現代舞,但今天,他們有機會在一個平常自己習慣前往乘涼休憩的公共場所,看到這樣的演出。「他說,我第一次看,真是太震撼了!一般做售票演出不會得到這麼直接的feedback,他所講出來可能是有點誇張,但他所傳達的就是『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喜歡!』我覺得這個滿難得的。」
可能是因為先前一直在討論「看到」這件事,所以當聽到書毅講這段話時,感覺心小小地揪了一下;是了,他們的確看到了,你們讓他感到震撼,讓他喜歡舞蹈,你們的辛苦沒有白費!
當然,場邊還有更多冷靜的觀眾,他們不會主動上前給你第一時間的溫暖回饋,但你從他們的行為中,可以觀察到更多富有想像空間的「看到」方式。
在萬華剝皮寮的演出,可能因為地域性的關係,現場有特別多的老人家,事後書毅從拍得的照片中發現,這些老人家每個人都拿著相機,不禁好奇:他們在拍什麼?拍回去要把這些照片整理寄給誰看?跟誰分享說他今天去看了一個舞蹈?這好像是年輕人在做的事吧?另外還有很多老人家是自己帶著椅子來坐下的,不禁疑惑:DM上確實是寫著「三明治、椅子自己帶」,但他們有可能看到DM嗎?還是他們平常就會帶著椅子到處坐?
種種的巧合,讓整個畫面變得和這個計劃本身一樣有趣,也留下了無限的「想像空間」:舞者把想像作品在說什麼的空間留給觀眾,觀眾也把想像自己在做什麼的空間留給舞者。
最後,這好像也是我心中最初的問題,為什麼是《1875拉威爾與波麗露》?「選擇《1875》作為舞蹈旅行的作品,原因是因為它的色彩,還有因為這首歌,還有它有這麼多人。它的色彩就是服裝和這支舞的本身,我覺得它可以帶給不同種人有不同層次的感受,這是一個直覺!」
這個作品的名稱從字面上來看,可以分為三個部分:「1875」是作曲家出生的年代,「拉威爾」是作曲家的名字,「波麗露」是舞曲的名稱。
觀賞《1875》這支作品,它可能不像戲劇有一個能說得清楚的劇情,但它有一個開端是聽到了拉威爾的這首音樂,「這個音樂不斷Repeat Repeat……這個Repeat,跟我們的生活,跟我們現在這個都市的生活,重覆、重覆…在這個時代聽《波麗露》滿能撞擊到我的:到底要重覆到什麼時候?」
作曲家出生於1875年,這支作品之所以叫1875而不是樂曲創作的年代或其他,是希望大家能夠去思考自己出生的那一年:每個人都是因為有了你出生那一年才有了現在的你,出生的那一年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的點。也因此,當這支舞作以「出生年」為命名之時,就已說明了它與生命的強烈連結。
樂曲從小鼓固定的一套節奏開始,接著不同的樂器一個接一個進來,就好像是生命的東西一直進來,一直往一個地方去,並在推到高潮後,在一個很瞬間的地方結束。「我不覺得它是死亡,它可以說是一個點,一個終點,一個句點,或一個逗點。它那個(樂曲的Repeat)一直來耶!都不放棄,也不停下來,然後在某一個剎那就突然結束,這就讓我想到『活在當下』這件事,所以這個整個作品其實是圍繞著活在當下去撞擊的:什麼時候你會感覺到自己活著?」
什麼時候你會感覺到自己活著?這是個好問題,相信每個人的答案也都不會一樣,就像聽一首曲、看一支舞、欣賞一幅畫,你的感受是什麼?沒有標準答案。「周先生和舞者們」用《1875》嘗試討論出一個關於生命的樣貌,試著去用肢體描繪出所謂「活在當下」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是否一定要在極開心、極憤怒、極悲傷、極痛苦等極端的狀況下時,你才會感覺到LIFE這件事情真的存在?!
「深刻是什麼?一個很平庸的生活,你的感受一定就不會很深刻,所以這個活在當下,一定是某一種深刻!」
如果你因為觀賞《1875》而感受到了生命的某種深刻,那正是「舞蹈旅行」想要和大家分享的;如果你只單純地看到了一支色彩繽紛的舞蹈,那正是「舞蹈旅行」開始的初衷。
※ 2012 舞蹈旅行演出場次與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