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你過了一段又長又好的人生之後,在天堂的入口,發現原來想進天堂,就像進出海關要填表,表格上有一張空白的清單,必要列出對你這輩子最重要的十個人。這時候,你會想到誰?
頭兩個人,或許是從小到大,養育你的父母?
然後可能是你的兄弟姐妹?
如果有結婚的話,另一半應該也在清單上罷。
當然,怎麼可以忘了自己的兒女呢?他們是你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啊。
因為幸運地活到可以看到孫兒女長大,所以這些孫子輩是晚年心裡最大的寄托。
到這裡,可能十個空格已經不夠填了,都還來不及提到啟蒙你智慧的老師,童年溺水時救你一命的陌生人,或是初出社會時帶你入行的業師,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候對你伸出援手的人。
但是,就算這張清單填到了二十個人,你可能還是忘了一個人,那就是在生命最後十年,每天二十四小時用生命陪伴你的外籍看護工,你忘了,他才是真正每天都至少救了你一次的救命恩人,一天沒有她,你可能都沒有辦法自己活過另外一個二十四小時。
「但是,你是怎麼報恩的?」想像當天堂的海關人員,看著你的十個人名單,質疑你申報不實的時候,請問你要怎麼說?
無論她來自菲律賓還是印尼,放棄自己的身份,接受了你或是仲介為了方便隨便為她起的新名字,丟下自己在家鄉的父母,愛人,還有年幼正是需要最母親陪伴的子女,飄洋過海來到宗教信仰、語言、文化、連吃的東西都不習慣的地方,從到達雇主家的第一小時開始,立刻就要在眾目睽睽下,「表演」換尿布,餵食,翻身,洗澡,同時接受這些業餘觀眾對專業演員的指指點點,演得好不好不重要,觀眾喜不喜歡才是重點,因為觀眾是自認為花了大錢買票來看戲的尊貴客人,並且像傲客一樣,演到任何一個橋段,都可以隨時打斷,更改劇情,重新來過,客人對的時候也是對的,錯的時候也是對的,昨天明明這麼說的,今天反悔了也沒關係,反正永遠都是對的。
觀眾深夜散去以後,地上留下一地瓜子、果皮、垃圾,稱職的演員還要兼清潔工,下台來打掃,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又要像新的一樣。但是打掃完,也沒有下班,因為觀眾交待,就算沒有人的時候,也要一直演、不能停,要當作台下坐滿觀眾一樣,否則就是偷懶。
鋪了一張席子在病人的床邊,在硬地板上躺下,累得也顧不得鼻子可能就貼著廁所只有一步遠,立刻睡著了,但是一個晚上還要醒來無數次,因為需要長期看護的病人,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會有狀況的,要吃藥,要上廁所,要喝水,睡不著了要人陪,突然譫妄起來認不得看護以為是小偷揮舞拐杖要打,突然嘔吐了,突然要送到急診室了,從床上跌下來了,尿床失禁了,徹夜洗床單。
一直到你在天堂門口為止,說不定長達十年。但是你完全忘了謝謝她。
填表的時候,你壓根就沒有想到把「這個人」的名字放進這十個對你的生命最重要的人裡。實際上,當天堂的海關提醒你的時候,你才發現,這個對你的每一寸衰老病痛的裸體,瞭若指掌的人,你卻連「這個人」真正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
在生命最後那幾年,因為病痛,你面臨了很多難堪、羞愧、髒污、沒有尊嚴的片刻,你的兒女都不在場,他們就算知道也絕對沒有能力面對,還好有「這個人」,若無其事的幫你導尿,幫你擦沾滿軟便的屁股,幫你用熱毛巾擦拭發臭的私處,讓你漸漸地不再需要別人為你代勞這些事情而難為情,你們建立起一種共生的奇妙關係,是每個月付錢的家人所無法理解的,你清楚地知道要不是因為有「這個人」,你是活不過今晚的,子女們斤斤計較付的錢本身,並沒有辦法幫你有尊嚴的活下去,只有「這個人」可以。
同時,「這個人」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久一點,無論你個性多麼讓人厭惡,要求多麼無理,或是因為久病而變得多麼沮喪、易怒,他都像海綿一樣默默的把你釋放出來的所有負面能量,默默將毒素吸進他嬌小的身軀當中,這樣她才可以每個月有錢可以寄回家給貧困的家人急用,或是為未來回鄉以後的夢想存錢做準備。
可是無論是你,或是你的家人,都忘了感謝她,或是沒有意識到,「這個人」的地位在這個家裡其實有多麼重要。
如果你也同意,這樣不怎麼公道的話,請以家庭為單位,讓我們從幾件簡單的事情上開始:
第一件事,請記得她真正的名字。如果不確定的話,主動問她,家人朋友其實都是怎麼叫她的。你可能會得到很意外的答案,這一個小動作,也可能會開啟你們之間一扇友善理解的窗口。做一點努力吧,世界上沒有一個外語名字,難到天天說一百次,還記不得的,「提拉米蘇」這麼莫名其妙的名字你都能記得,好萊塢明星,外國運動員,你通通都能朗朗上口,一個天天相處的人,你憑什麼說記不起來她的名字?雖然我們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但是我們可以放下驕傲,學習讓彼此用朋友平等對待的心情來對待。
第二件事,請讓她得到足夠的休息。包括身體的休息,還有心理的休息。我知道她的合約可能寫著「自願」不放假,換取加班費,但這並不代表她必須要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命,隨傳隨到,或是不配擁有自己的時間跟空間。身份調換的話,我們肯定不會讓任何一個僱主這樣對待我們。
她每個星期當然需要一些時間,或是獨處,或是去有故鄉同伴、食物的地方,週末跟全家一起去土雞城吃飯不能算,因為她當然還是在工作,她需要有自已的時間,並不代表她不喜歡你跟這個家庭,將心比心,誰會想要週一到週五每天無止境的加班之後,週末還要跟老闆全家一起出去玩?
第三件事,請讓她可以隨時聯絡到家人,家人也可以聯絡到她,沒有憂慮。我知道她在合約上面註明「自願」一年、兩年不使用手機,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少數選擇進入某些天主教修道院,決定終身與世隔絕不再走出修道院圍牆的信徒之外,你難道真的認為有任何現代人有這種「自願放棄手機」的願望嗎?工作中忍不住拿起手機看一下,你我都不敢說自己沒有這個習慣,尤其在工作無聊、苦悶的時候,臉書,LINE,噗浪,小小的螢幕像是一扇拯救心靈的窗口,痛苦的時候讓我們保持神智正常不至於發狂,孤立的時候向世界證明我們還活著,懷疑自己快要變成機器的時候證明我們還有思考能力和愛的能力,也有粉紅色的夢想,對於未來還有著值得期盼的事情,對許多外籍看護工而言,這是他們向世界證明自己還活著的唯一證據。
我們到外面餐廳用餐,商店購物,對於工作人員用手機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會只要路上經過商家看到有職員正在用手機上網,就立刻去投訴的吧?為什麼對於看護工卻有雙重標準、嚴苛到這個地步呢?
第四件事,請不要再以為你已經付太多錢給她了。如果你真的這麼想的話,請問付你同樣數目的錢,願不願意用同樣的工作條件跟要求標準,做同樣的事情?或許你會說,「可是這在他們家鄉,已經可以買地蓋房子了。」那又怎樣?如果你真心覺得這麼棒,要不要換你到台灣一個需要的家庭做個三年的全天候看護工,第一年的收入全數先付給仲介,然後身分證交給雇主,不用手機,全年無休,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命,看護病人之外還要洗衣服、做飯、倒垃圾,晚上睡在地板上或是全家最小的房間,然後把第二年跟第三年存下來的錢去印尼鄉下的村子買一塊地、蓋一間房子,過一樣的生活?「這樣已經很好了。」不是僱主的立場應該說的話。
然後,請把護照還給她。
我們沒有要討論移工的道德經濟學,也沒有要你參與倡議、立法去保護客工的權益,只是試著想當天堂的海關問你:
「你是這樣對待你父母的救命恩人的嗎?」
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答案,而天堂的大門會為你打開。
關於作者
褚士瑩。現為美國華盛頓特區國際金融機構監督組織Bank Information Center駐緬甸代表,訓練緬甸國內外的公民團體,尤其是少數民族和弱勢團體監督來自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開發計畫造成的環境與社會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