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管音樂鬼才──莊進才
2016
05
03
文|劉秀庭
圖|何孟娟攝影
時光的鏡像——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特輯
「很希望大家可以互相支持,北管是祖先傳給我們的文化資產,到這一代消失是很可惜的。」

我已經83歲了!我們宜蘭,是歌仔戲的一個發源地,是北管的一個重地,之前游錫堃縣長當選縣長之後,宣布文化入縣,促使蘭陽戲劇團成立,那我才有這個機會在這裡,領這個獎。民國82年全國的國家比賽在嘉義,我帶我的學生去參加,我的自選曲是北管的《大班足》,比賽後,得到社會組的優等第一名。其中的一個評審,他說這個北管的音樂這麼好聽,不就應該去國家劇院表演一場嗎?所以後來我有做了一張《西秦王爺會田都元帥》,上半場是福路,下半場是西皮的,這場戲表演後,獲到藝文界的贊同,都說「讚!」而隔年83年就又得到獎。然後得獎之後就是要開始教學生啊,有國小、有研究所。

但是今天得獎除了開心之外,也有一點擔心。像是我有教學的學校研究所北管主修今年沒有人報名,非常擔心,所以也是希望政府單位可以幫忙。的確,北管現在是沒什麼市場,北管演出也很少,所以很希望大家可以互相支持。北管不能倒,祖先傳給我們的文化資產,到這一代消失是很可惜的,謝謝各位!

──莊進才於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贈獎典禮當日感言摘錄。

得獎者素描

北管藝師莊進才, 1935 年出生於宜蘭冬瓜山,他的父親莊木土本身就是職業亂彈演員,因此莊進才可以說是在戲曲環境裡成長的「戲班囝」。

莊進才的學藝歷程,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十歲跟隨父親進入戲班直到加入羅東福蘭社,第二階段則是進入福蘭社到二十四歲退伍。之後便在「東福陞亂彈劇團」擔任頭手弦,展開其藝術的鑽研。

1945 年日本戰敗,脫離殖民統治的台灣社會,進入戲曲空前的蓬勃時代,所謂「三五個人、一兩個戲籠就能整班」,莊木土與原先在「新樂陞」合作的師兄弟共組「新榮陞」班,重拾職業北管生涯。即使恢復了演出活動,戲班與家庭兩方的人力、財力仍然相當缺乏,因此時念小學年僅十歲的莊進才,必須在課後到「新榮陞」幫忙,不管是前場的旗軍龍套、小角色等,還是後台的苦力、雜務都得做,雖然沒有零用錢可賺,藉之換得一頓飽也很滿足了。傳統戲諺「鑼鼓若彈,腹肚著緊」生動地示現了這個生存狀態──只要聽到鑼鼓聲,肚子便不由自主地飢腸轆轆起來,知道自己將可飽餐一頓了。

贈獎典禮當日莊進才之頒獎人為陳虞鎰先生。

一方面要兼顧家計,一方面不適應求學內容由日本書巨變為華語書,加上戲班生活對孩子來說相對活潑有趣,莊進才輟學正式進入戲班。一開始仍是跑旗軍龍套,也曾向父親學習花臉演藝,但是在音樂上特出的敏銳度,使得莊進才對北管音樂的興趣日漸濃厚,終日耳濡目染,使他無師自通地學會打「二手鼓」(即小堂鼓) 。當時他個頭小、僅是十來歲的少年,常有戲迷在觀眾席指著他說:「即個囝仔,猶塊食奶著會曉扑鼓!」,這種讚美頗鼓舞莊進才投身學習、研究北管音樂。

少年莊進才向新榮陞班的鼓師陳阿樹(人稱「鬈毛仔先」)請益,學習各種打鼓技巧,由此展開一生傳統戲曲的精彩生涯。對於陳阿樹的傳藝,莊進才印象最深刻的是「倒踢靴」鑼鼓點,這個配合《黑四門》劇裡尉遲恭特殊身段的罕見鑼鼓點,武場必須精熟演員程式動作,加以研究學習,才有辦法絲絲入扣。北管鑼鼓點像這樣的例子不少,倘若沒有實地演藝的環境來傳承運用,便會一一失傳。

由鬈毛仔先以降,莊進才跟隨過多位技藝先生學習北管音樂,都很受疼愛,相較之下,父親莊木土的對待則趨近冷酷無情。例如散戲後,莊父會與友人到麵攤吃宵夜,吩咐莊進才、莊進旺去陪同,卻不准吃,使得兩個孩子只能在一旁罰站暗吞口水。友人不滿質疑,莊父輒說:「反正他們長大, 要吃多少就有多少,你操什麼心!」。這種或許因為自身際遇坎坷而轉化到嚴苛暴戾教養子女的偏執心態,多少也反映了莊進才成長過程在情感上的艱辛。

莊進才專擅北管戲曲音樂、歌仔戲文武場,技藝精湛,投入此項技藝長達一甲子以上,貢獻卓著。

十二歲時莊進才隨父親加入「新龍鳳」四平戲班,成為正式編制下的武場鑼鈔手,經過一年的努力,晉升劇團「頭手鼓」,頭手鼓可謂是傳統戲曲演出中的指揮精靈,即使在當年莊進才也算是非常年輕的頭手鼓。不過他並未以此自滿,坐穩鼓佬位置後,本著一直以來對於北管絲竹濃厚的興趣,他正式拜「新龍鳳」頭手弦簡老在為師,成為莊進才第一位「開筆先生」。

所謂「開筆先生」,是有能力寫譜給學生背誦並練習的老師。昔年劇界文盲多,傳藝也多是口授心傳,所以開筆先生是很受人尊敬的。莊進才雖然會打鼓,但北管後場許多鑼鼓點子必須配合嗩吶曲牌來打,而這些吹牌必須熟背,方能將鼓點與曲子演奏得好。莊進才求藝若渴,便在戲班生活中琢磨出一套自己的記誦訣竅:入室弟子必須服侍好先生,他的主要工作便是在移位演出時,負責將先生的被褥、行李馱到下一演出場地並安頓好,當時幾乎都是步行,莊進才總是利用這段過程一步一板、一步一眼的按照腳步唱譜,如此既解決寂寥,又可牢記曲譜不出錯,可謂一舉兩得,更能忘卻被褥之沈重。就這樣,莊進才進步神速,不到兩年時光便把簡老在會的曲譜都學完,十三歲的他會吹嗩吶,其他絲竹樂器也奠定了基礎。

其間,莊進才也曾隨父親短暫搭過宜蘭的內台歌仔戲班,當時班中有一位同樣是戲班二代的小女孩,此人即日後紅遍世界的歌仔戲天王楊麗花。在這個班裡,莊進才負責打銅鑼鈔,亦向班中頭手鼓「小輝」學習打歌仔戲鑼鼓,有別於北管鑼鼓,歌仔戲沿習京劇鑼鼓打法。小輝對待武場樂師向以嚴厲聞名,只要聽到一點錯誤,便逕直拿鼓棒朝出錯者耳垂削過去,既準又狠。小輝將鼓架頂端削成五公分以內的圓型平面,要求莊進才持續用鼓棒練習擊打這一區域,每天要練數個鐘頭。莊進才練習十分認真,到了手指頭變形的地步,甚至有蒼蠅飛過也能用鼓棒將之擊落。雖然小輝不是莊進才正式師承,學習時間也不到一年,但這段訓練對於莊進才的武場功夫卻是助益良多。

十四歲時,莊進才已盡學簡老在技藝,由於對北管音樂精研的興趣濃厚,戲班與子弟館閣藝術粗細有別,加上地緣之便,他加入羅東福蘭社,繼續研習「幼路」的藝術。羅東福蘭社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北管子弟社團之一, 1861 年(清咸豐十一年)由陳輝煌創建,是宜蘭溪南最大的子弟團,鼎盛時社員曾多達百餘人,並曾於 1989 年榮獲教育部民族藝術薪傳獎肯定,莊進才正式加入之前,便常在福蘭社流連。

加入福蘭社之初,莊進才與三、四十名年齡相仿的孩子,一起在福蘭社舉辦的「囝仔班」向李火木(人稱「火木仔先」)習藝,當時的莊進才技藝上已經會吹嗩吶,也會「吞氣」(循環換氣),但是李火木卻老是要他打鼓,原因是囝仔班裡只有他一人通曉武場。與同期師兄弟相較,自小在戲班濡染、討生活的莊進才,會的北管技藝是豐富許多,那段期間他只記得向李火木學了一首吹牌〈蘇相依曲〉(又名〈馬隊吹〉);反而是另一位師父黃旺土先生,對他的技藝影響較大。

黃旺土,人稱「憨土先」或「刻花土仔」,精通北管曲牌與各種樂器的吹拉彈打,是福蘭社精通前場表演、後場樂器、曲文內容與演劇禮俗的「子弟先生」,在羅東地方上相當受人敬重。「子弟先生」是崇高的達人地位,而他的職業是替羅東戲院寫「風標」(廣告之意),後來因為書法字漂亮,便改行做石碑雕刻,家傳至今。

莊進才跟著黃旺土學藝,可謂悠遊暢意。一方面莊進才已有戲班與前期囝仔班基礎,絲弦鑼鼓都有一定的掌握;另一方面,莊進才學習非常認真,黃旺土開出任何曲牌,莊進才總是很快速就能跟著唸誦,不需老師一遍又一遍示範,這段期間,莊進才徜徉在北管音樂世界裡,往往天一亮就到福蘭社報到,與幾位師兄弟以排場的方式練習合奏北管曲牌,直到半夜才回家,日復一日,為了心愛的音樂幾近廢寢忘餐。

黃旺土甚為器重莊進才,常常帶他參加各界的北管活動,包括福蘭社的固定活動、子弟館之間的聯誼會,或民間邀請的陣頭、排場……等,同時,莊進才也將自己在福蘭社學得、精進的藝術帶進戲班的職業北管實際操演。可以說,只要有北管音樂,世界就很完足。

 

原文刊載於 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專刊 →閱讀全文

【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紀錄片──北管藝師 莊進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