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力浪用頭帶背山,把布農人和文化找回來
2021
08
23
文|許文貞
圖|沙力浪提供
每個人來到山林,都有自己的期望、自己的夢,想著自己為什麼要來到山中。 ——沙力浪,《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

因為COVID-19疫情不能出國,這一年多來台灣民眾多將目光轉往國內的自然生態,也興起一股登山熱,但對許多人而言是休閒興趣、挑戰自我的登山活動,對於布農族人而言,卻有著更重要的意義:那是一趟遙遠的回家路。

日本殖民時期,霧社事件之後,殖民政府認為住在山上的原住民難以控管,1931年發布新的《理蕃政策大綱》,將大量的山地原住民遷往平地居住,這項政策被稱為「集團移住」。其中1981年生的布農作家沙力浪(Salizan)的家族所在的部落,就從秀姑巒溪上游的拉庫拉庫溪流域「馬西桑」,遷移到現在花蓮縣卓溪鄉的中平(Nakahila)部落。

弔詭的是,如果攤開台灣歷史,無論是日本殖民政府,或是更早的清領時期,這些外來者們畏懼台灣山林,只能借助山地原住民嚮導的帶領,才能慢慢熟悉這片土地,卻往往在開拓古道或發現經濟、學術資源之後,又反過來藉由武力和經濟去控制、勞役原本生存在山林間的山地原住民。

在「集團移住」政策之後,不只是有些原本鄰近、關係好的部落,被分在遙遠的不同地區,甚至曾經屬於同一個舊社的部落,也被拆分在好幾個不同的地點。原本跟玉山關係親近的布農族,無論是部落人際的關係,到布農歷史文化的傳承,就在這樣的變遷下受到衝擊。布農族與祖居地文化歷史的斷裂,自日本殖民時期、國民政府來台後,仍然延續至今。

日治時代布農族人於太魯那斯(tarunasu)駐在所。出自毛利之俊,《東台灣展望》,1933。(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沙力浪在《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中寫道:「於是,原本的生活領域變成所謂的『傳統領域』,在持續被隔絕於祖居地之外的情況下,過往的山上生活經驗,只能用口說傳給下一代。」只是,口說再怎麼傳承,隨著時間更迭,仍可能逐漸佚失。

沙力浪的祖父,原本就住在馬西桑,部落遷徙到中平之後,他的兒子、沙力浪的父親,也就再也沒能踏上回到馬西桑的路。還好,祖居地的家屋、馬西桑的地景樣貌,在他祖父、父親的口述之間還是留了下來。

沙力浪回憶,表哥林淵源第一次要帶他回馬西桑的時候,他爸爸特地提及當年祖父如何敘述老家的位置,「他講到駐在所兩旁有大樹,我們家是駐在所往右邊,過一個溪谷,再過一個嶺線,嶺線那邊那幾戶就是我們家。我第一次回到馬西桑的時候,覺得似曾相識,才想起這些都是爸爸曾經講過的事。在講述的過程中,那個空間彷彿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好像我自己來過一樣。」

要到馬西桑,得走14天才能抵達。不過等沙力浪真的回到那裡,循著父親所說的祖父口述,卻已經難以分辨哪裡才是自己的家屋,「其實父親說得很籠統,溪谷嶺線其實很長,那邊有三四戶,也很難確認真正的石板屋在哪裡。」

但沙力浪也不覺得可惜,「我們不一定要真正的找到以前的家屋在哪裡,只要是來到祖父曾經居住過的空間就好,無論哪裡,我的祖父就是曾經在那裡生活過。」

2002年,沙力浪(左一)在表哥林淵源(左二)的帶領下回到太魯那斯駐在所。同行的還有林淵源的兒子志祥和志忠。(攝影/Liang-Ping Yen)

筆當獵槍,走自己的路

沙力浪能踏上這條回到馬西桑的路,要從他自己的童年說起。

馬西桑的布農族人遷移到花蓮卓溪的中平部落之後,日本人為每戶人家分配耕地和住處,但沙力浪家族很晚才搬下來,等到他們移居中平,土地已經都分完了。沒有土地的沙力浪家族,雖然在中平有向其他族人租一塊地居住,但後來藉著阿美族朋友的幫助,在秀姑巒溪對面、阿美族居住的樂合得到一塊地和自己的房子。

沙力浪回憶,樂合的家在比阿美族居住地還要再往山裡的地方,大約海拔四五百公尺之處,從一處峽谷進入後,就是一塊開闊的平原。那裡只有兩三戶人家,其中兩戶是阿美族,一戶就是他家。農忙時,全家族都會從中平來到樂合一起下田耕作,但農閒時,就只有沙力浪一家會住在那裡,「在我最初有記憶的時候,曾以為全世界只有我、雙胞胎哥哥和爸媽而已。」

上小學後,沙力浪和哥哥回到中平部落,跟大家族一起生活,爸媽仍定居在樂合,他和哥哥只有寒暑假會回去,「我們以前就是坐公車到樂合,再走路去山上。在山上的日子就是種玉米、看陷阱、去山上找植物,媽媽會帶著孩子們下田工作,生活非常單純。」

沙力浪喜歡閱讀,課堂自由活動時,同學都往籃球場、田徑場跑,他卻很喜歡去圖書室看童書。國高中時,在老師的引導之下開始寫作,投稿《花蓮青年》、《台東青年》等刊物。一開始寫的都是學生生活瑣事,直到高中時,一位國文老師建議他走出自己的路,「老師認為,這樣的文章別人也寫得出來,甚至文筆、對漢字的掌握和精準度會比我更強,所以我要寫就要寫原住民的東西,因為這是別人寫不出來的。」

雖然當時原住民運動方興未艾,原住民文學在台灣仍屬非常小眾,有知名度的原住民作家很少。沙力浪在學校圖書館找到書,開始閱讀田雅各、瓦歷斯.諾幹、夏曼.藍波安等作家,「我印象深刻的是,國中老師幾乎買了一整套晨星出版的原住民作家的書,因為他認為原住民文學可能只會停在那個時期,不會繼續走下去,所以這套書會很珍貴,必須要收藏起來。」

晨星出版過一系列的原住民作家作品,其中最早帶給沙力浪衝擊的是同為布農族的田雅各(族名拓拔斯.塔瑪匹瑪)。(圖片來源/晨星愛書網)

沙力浪感受到了老師珍視原住民文學的心情,卻忍不住滿腹疑惑,「為什麼?為什麼原住民文學不會有新的作品了?但我沒有問出口,這個疑問就一直放在我心裡。」

最初帶給沙力浪衝擊的原住民作家是同為布農族的田雅各,「他的作品很多是寫山上的生活、寫狩獵,這對我來說很震撼,原來連設陷阱這樣小小的事物,也可以寫成文字,跟其他人分享。」後來沙力浪在元智大學中文系的入學申請面試,被問到「喜歡的作家」時,他就舉田雅各為例,更引用了田雅各的話:「我希望用筆代替獵槍,說出自己族人的話」。

「我後來常常在思考,應該怎麼找到我的筆?」北上念大學期間,他重讀中學時期讀過的瓦歷斯.諾幹、夏曼.藍波安等作家的作品,開始對原住民文學有憧憬,「以前第一次讀的時候,還覺得很遙遠。後來大學開始了解原住民在台灣的歷史,經歷的運動、抵抗,又感受到語言流失,這時再讀,衝擊很大。我開始覺得自己應該要跟著前輩們的步伐寫一些東西。」

當時大約是2000年前後,原住民相關的媒體愈來愈多,不只網路上能找到許多議題的資料,也開始有原住民電視台。沙力浪讀著原住民作家的作品,開始尋找、對照作品中的年代、環境,意識到文學與社會的緊密關聯,「我後來就很想用筆寫出自己看到的關於原住民的事物,我可以用創作寫出身邊的故事。」

如同田雅各,沙力浪也自許可以用筆代替獵槍,說出自己族人的話。

跟著Sanadan上山,重返祖居地

沙力浪第一次上山算是誤打誤撞。

當時擔任玉山國家公園巡山員的表哥林淵源,正在幫人稱「黑熊媽媽」的動物學家黃美秀做台灣黑熊研究,在部落找幾位年輕人一起當背工,帶研究團隊上山,擔任高山協作員。沙力浪小時候常幫父母用頭帶背東西上山耕作,就答應前往南投幫忙,沒想到原本以為可能是四五天的路程,其實是一趟十多天的險峻山路。面對不熟悉的路線,他感到恐懼,「本來心裡還想,就是一份工作,結束了就好。」

沒想到在從南投走回大水窟(花蓮、南投交界)時,下方正是拉庫拉庫溪,也就是沙力浪家族祖居地所在之處。「大哥(指林淵源)在那裡特別從山屋把我拉出來,做了祭拜儀式。我們倒酒、敬酒,放檳榔,大哥口中念念有詞,用族語跟祖靈說,接下來幾天就要經過祖居地,希望我們一路平安,而且特別把我拉出來,說這是沙力浪,是誰誰誰的哪個家族後代,他來認識祖靈、認識祖居地的家。」

沙力浪內心充滿感動,「我才明白原來我這一趟被帶來的原因不只是幫忙背東西而已,他其實是想要讓我知道布農族曾經住過的地方。」儀式後,林淵源帶著沙力浪看山頭認山,告訴他他祖父住的馬西桑是哪裡,大分在哪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件,「他把這些事告訴我,我才漸漸發現,眼前的山不只是山,而是有歷史文化、跟我有關聯的山。」

林淵源(右,族名Nas Qaisul)猶如領路人,帶領家族認得回祖居地的路,在山林中努力傳承。圖為2002年他帶著兒子們重返老家的途中。(攝影/Liang-Ping Yen)

大學畢業後,沙力浪就讀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用人類學的角度做田野調查、口述歷史研究,文學創作開始從詩和散文轉向報導文學,也用影像記錄布農族追尋祖居地的故事。後來他只要有機會就會排開萬難,跟著林淵源上山。在林淵源因為健康不佳想要傳承、交棒巡山員工作的2010年到2015年,他常常回去,「那時意識到大哥的身體不好了,想搶時間,趕快把大哥的故事用影像記錄下來。」

對於祖居地在拉庫拉庫溪的布農家族而言,林淵源猶如領路人,他的身影也貫穿報導文學《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一書。書中提到,沙力浪曾提問,布農族語該如何稱呼「領路人」,林淵源想了一下,提出「Sanadan」這個稱呼:「如果只是為家族帶路、認路,帶領家族的,我們就叫他Sanadan。」

有趣的是,放大到整個台灣歷史來看,領路者在文獻中常常是被忽視的一群。沙力浪說,例如台灣高山的「首登」紀錄,背後都有當時的背工、挑夫(如今的高山協作員)去幫忙,但這些東西都不會出現在文獻上,即使出現了也只是配角或是點綴,「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把這些人的故事寫出來?讓大家知道高山協作這個工作的艱辛?」

今年初,玉管處連結卓溪鄉登山協會的布農族人、樂葉樹藝ArborSoul與花蓮林管處等組成22人隊伍,執行為期11天的太魯納斯駐在所危木移除任務。

2015年,沙力浪回到中平部落,申請文化部經費,成立「一串小米族語獨立出版工作室」,「本來想做圖書館,但收集資料時發現很多原住民的書都是中文書寫,比較少用族語書寫,我覺得應該要有多元的出版品,所以才決定要做獨立出版社,把老人家的語言記錄下來,再去做翻譯。圖書館只是知識的分享,出版是重新建立、整理知識的過程,是不一樣的工作。」

沙力浪除了持續跟部落耆老記錄口述歷史,後來也參與台東大學2017年布農族舊部落佳心的石板屋重建計畫,一邊記錄Istasipal家族背著石板上山、重建家屋的過程,一邊親身參與其中。當年輕的布農背工們用背著沉重的石板,討論起各自的家屋所在,重新認識布農歷史與文化,這次頭帶承載的是布農自己的家屋,不再是為了漢人、日本人等外來民族的利益。

沙力浪很感動,「年輕人透過背石板的工作,不單單只是工作而已,而是參與一個文化的過程,開始認識自己的歷史文化、和石板屋的關係。不單只是把石板屋建立起來,而是把人、把文化找回來。」就像書中工頭Sauli說的:「我們都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築一棟屬於布農的房子。」

完工落成當天,沙力浪帶著笛娜(布農族語對母親的稱呼)一起上山前往佳心。沙力浪的父親在他第一次回馬西桑之後沒多久就過世了,一生只能從樂合遙望中央山脈,想像著祖居地。他的笛娜也是一輩子都在中平部落生長,對歷史變遷認識較少。當沙力浪指著佳心對面告訴笛娜,她的家族是從那裡來的,她說,那應該是很遙遠的時間了。

對許多原本居住在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家族而言,回家之路仍然漫長。

高山協作協助背負沉重的糧食與裝備,是各種山林任務中重要的支拄。

無意控訴,只想寫下歷史

翻開原住民在台灣的歷史,是一連串的斑斑血淚。沙力浪在《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書中也爬梳了後來造成布農族群被日本人集團移住的喀西帕南事件、大分事件,就許多現場留下的石碑,記載的都是死去的日本人,但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從人名中推敲,這些日本設立的戰死地之碑中,有些其實是布農族、阿美族、平埔族群。只是許多原住民隘勇的紀錄都已經佚失,不為人知。

沙力浪表示,記錄下這些故事,不是為了控訴,「其實很多領域都看得到這些故事,像是以前開採樟樹的歷史也是,外來者都是想先認識這塊土地,所以找原住民帶上山,才發現原來山上有樟樹等資源。」

「這些血淋淋的歷史,因為看起來很悲情,讀起來會很有壓力,覺得好像非原住民都是壓迫者,所以我想用報導文學的方式,比較不會有壓迫感,不會讓讀者覺得我好像在控訴什麼。我寫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不是為了造成讀者的壓迫感、罪惡感,而是為了讓讀者知道,台灣曾經有經歷過這樣的歷史年代。這些是曾經在台灣發生過的事。」

頭帶看似不起眼,卻十分重要,就如同高山協作員一樣。

對沙力浪來說,頭帶是重要的象徵,「對文學來說,意象是很重要的書寫方式,雖然一般覺得詩很重視意象,但無論是散文小說或報導文學,也都可以用意象去呈現問題。」

他以頭帶作為意象,「頭帶是高山協作最重要的工具。它看起來是一個附屬的物品,因為頭帶不可能單獨使用,一定要配合其他的器材,例如背架、背簍等等。協作也是一樣,在整個歷史裡,雖然不被人重視,卻又很重要。要有頭帶,才能背起很重很重的山。」

 

沙力浪《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嚮導背工與巡山員的故事》
2019初版,2021增訂新版
健行文化


本文作者|許文貞
曾為報社文化線記者、網路科技雜誌採訪編輯,現為文字工作者。因為工作見證許多神奇的時刻,但明白閃亮的都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