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普乃:方梓讀《流俗地》
2020
07
21
文|方梓
方梓與黎紫書分別於日前出版了燉熬多時的長篇力作,不約而同地以自己的故鄉為背景(台灣花蓮與馬來西亞怡保),描繪在俗世中探尋未知出口的小人物,且都對女性寄予特別的關注。趁此機緣,《國藝會線上誌》邀請兩位作家讀一讀對方的新作,跨越台馬兩地展開紙上對話。

南洋書寫尤其是小說,對台灣讀者有一種特別的風情,例如透過李永平、張貴興至黎紫書等小說了解華人在南洋/馬來西亞的移居、生根的生活。

黎紫書《流俗地》的書寫年代始於1960年代末的「五一三事件」,正是馬來西亞種族問題嚴重的時代,在那樣氛圍中華人的處境極為艱難。小說以盲女古銀霞為中心,以故事養故事,像吹泡泡圈般吹出周遭一群人。

古銀霞,天生盲者,卻聰明心細,以心觀察記錄鄰居、玩伴、與家人互有往來、工作場域等等生活細節。《流俗地》以錫都(怡保)為主要範疇細寫二十世紀中至末,錫都大多數的華人及印度馬來西亞等凡人的俗世生活,卻也同時載述了歷史、地理及文化的遞變。

古銀霞從編織繩袋到成為車行的接線生,街道、區域、城鎮就像線繩橫直交織,一條條的連接起來,地圖就像她織好包裝柚子的網袋,或是她和玩伴細輝和拉祖下「讀棋」一樣,一塊一塊拼湊起來,華人的社區/社會生活,就在古銀霞織繩袋和接電話的過程中,一塊一塊的拼織出來。

《流俗地》的故事發生背景錫都,儼然是黎紫書的故鄉怡保。(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作為「流俗地」的人,當然不是達官顯要,即使貌美的蓮珠最後嫁給拿督馮,也還不是元配,馬票嫂下嫁私會黨徒梁蝦,「彼時梁蝦老矣,已非昔日人物,還因舊患所累,稍微瘸了一條腿。」流俗地的人不管是士農工商都不算是頂尖的人物,每個人都有所欠缺。銀霞眼盲;大輝俊美卻風流成性經常惹禍,最後避走他鄉;細輝自幼體弱多病,成年後守著一爿店面夾在妻子與母親的爭鬥間,聰明會讀書的拉祖終於成了律師竟死於非命。流俗地裡的少數好男人不是早死就是體弱,長命的多半折磨女人。

小說中的人物雖「流俗」卻十分鮮活有勁,汲汲營營充滿了生命力;梁蝦這些人是「拜過師吃過夜粥。肩上臂上攀著幾條凸肉疤痕,狀似紅頭蜈蚣,叫人觸目驚心」。梁蝦還「帶著幾個兄弟,抄了傢伙去到密山新村,直闖陳家大洋房,給兩個多嘴婦人連搧幾個大巴掌,讓她們捂著臉,罵不出,哭不得。」;蕙蘭流掉孩子那天「她對著話筒說孩子沒了,聲量大得出乎意料。一屋子迴盪著她朗朗的話聲與回音」,後來大輝吸毒、打老婆,蕙蘭最後擲了兩個行李箱到大門口,逐了丈夫。

或許迫於生活,迫於環境,流俗地的女人多半靭性、堅強,甚至強悍,更有膽識去面對失婚、失怙……,在一無所有的地方重新站起來。但《流俗地》也有沒名沒姓的女子在近打組屋跳樓死亡,十年發生二十餘件,死亡,也需要勇氣。

雖然細寫凡俗生活,卻有不少的故事是點到為止,如大輝對跟自己年紀相近的姑姑蓮珠的曖昧情感,作者僅以蓮珠說:「大輝,我是你爸的妹妹。這個你改不了的。」;古銀霞和細輝兩小無猜,是不是有愛戀情愫在?小說中從未正面提起,卻在細輝疑似有新戀情時,以銀霞的母親梁金妹冷哼一聲「你們是什麼交情?他等於在瞞妳。」說細輝這不是心虛嗎?

文字剔透一直是黎紫書小說的特色之一,讓人讀了通透;「馬票嫂這麼說的時候,頭髮已經白了七成,是個六旬老婦。她追憶往事,每翻開一頁都覺得自己被時光推到了局外,不讓她回在原處,而是將她安置在別的地方,讓她像個旁觀者般看見當年的自己。」

小說中以貓(普乃),以迦尼薩斷牙、以電燈鎮流器的聲音、夢遊如明眼人行走,來隱喻盲者古銀霞如貓暗黑能行,以及在前世為別人犧牲過。所以當拉祖的母親說:「迦尼薩斷一根牙象徵犧牲呢,所以那些人生下來便少了條腿啊胳膊啊,或有別的什麼殘缺的,必然也曾經在前世為別人犧牲過了。」導致古銀霞聽了如雷貫耳,像頭上開了一個漩渦,猛力把她攝進去了。

或許因為古銀霞的心明和可能「前世為別人犧牲過」,她最終有個好歸宿嫁給顧老師——顧有光,除了父母、馬票嫂外,知道她在盲校時被強暴的人。作者並以一場「勝選」、「有生之年會看見……希望」做為小說的結局。

《流俗地》以盲者古銀霞為中心,一圈又一圈交疊;她是地理的拓展者,也是歷史的敘述者,在她的觀/聽下,眾男眾女的形貌,華人、馬來人、印度人、鬼神,交錯出一個多元的華人社會。

【方梓 問 黎紫書】

方:《流俗地》的部分章節用人名,且都是女性,但又不是小說全部的女性,有特別用意嗎?

黎:這小說,說倒敘不是倒敘,用的手法也不是線形敘事,我覺得用「第一章」、「第二章」標記並不適合,因而就以這種小標題替代數目字。這些小題主要是紀錄我自己在每個章節中想到要寫什麼,對讀者的意義不大。

《流俗地》共有四十個章節,用上人名作標題的,只有八個。當中六個是小說裡六個女性的名字,兩個是男的(「立秋」和「顧老師」),我想這是因為小說本來就陰盛陽衰,女性角色要比男性多啊!至於那些真正的小說主人公,好比銀霞、細輝和拉祖,因為他們的故事貫穿了整部小說,無處不在;我倒是不需要特別提醒自己,這一章或那一章要寫他們了。

方:銀霞的眼盲是象牙神的犧牲,銀霞是「黑暗之光」?或是「普乃」?

黎:象神迦尼薩斷了一根右牙,根據印度教神話,是他為了記下大史詩《摩訶婆羅多》,不眠不休地一邊聽廣博仙人口述,一邊用自己的神筆抄寫。可這篇史詩長度有如海量,以致象神把神筆寫壞了。他把自己的右牙折斷,沾上墨水,繼續抄寫,終於將《摩訶婆羅多》整篇筆錄下來。所以那一根斷了的象牙,也就是象神的「殘缺」,象徵了他為人類作的犧牲。銀霞童年時在印度小男孩的家裡,受到這神話的啟示和鼓舞,願意想像自己天生眼盲並不是偶然或沒有意義的。再說銀霞從小聰慧靈敏,對應象神這意象(迦尼薩是掌管智慧的神明),自然會喚起她,以及讀者的更多想像,或者也曾在某種意義上賦予銀霞「光的暗示」吧!

至於普乃,那是一隻銀霞養著,但她自己從未「見過」的貓。因為銀霞永遠見不著牠,牠便是無色無相的,甚至有可能幻化出分身——一隻受鄰居餵養,被稱作「疤面」的貓。小說裡的牠,可能比樓上樓中遊走的女鬼更具神祕感,也更來去自如。銀霞怎麼可能是「普乃」呢?她當然嚮往當普乃,正如她曾嚮往當個「馬票妹」,能像馬票嫂那樣四通八達。然而現實中她無論去到哪兒,終究只能被囚禁在自己的黑暗中,面對一堵推不倒的黑色銅牆鐵壁。要是拿這問題去問銀霞,她應該會覺得自己更像是那個滯留在組屋中的無眼女鬼。

方:雖然小說中的男性個性、形貌鮮明,但多數人終讓女性獨撐人生後半。且有銀霞母親臨終的「男人很賤,不要輕易相信他們」。是不是女性終究只有自己?

黎:《流俗地》不是只有大輝、老古和馬票嫂的前夫這種徒讓女人失望(因而也不得不自強)的男人。其他的男人,譬如細輝、顧老師、拉祖,甚至是黑道出身的梁蝦吧,無論是為人友或為人夫,都不是會遺棄女性,讓她們「獨撐人生後半」的人啊。銀霞最終與顧老師結合,有人廝守,看來後半生不至於孤苦無依。

再說,這位顧老師不是也遭妻子背叛,自己獨個兒將女兒養大了嗎?

銀霞的母親梁金妹人生格局很小,其實是一個住在城裡的村婦;連女兒銀霞也懷疑她怎麼把話說得像是閱人無數。梁氏從小埠嫁到錫都,一生接觸過的男性實在不多,卻是一再對男性(丈夫老古以及細輝等)失望,再加上女兒在盲人院裡出的事,她會說出「男人很賤」這種話,是自然不過的事。這小說寫錫都眾生相,自然是不能由梁金妹這人物代言的。

 

本文作者

(攝影/徐觴)

方梓
本名林麗貞,台灣花蓮人,文化大學大眾傳播系,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文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消基會《消費者報導》雜誌總編輯、文化總會企劃、《自由時報》自由副刊副主編、總統府專門委員,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兼任講師。曾獲客家桐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正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著作有,報導文學《人生金言——一百位名人心影錄》、《他們如何成功》、《傑出女性宗教觀》;散文《第四個房間》、《釆釆卷耳》、《野有蔓草》、《時間之門》;長篇小說《來去花蓮港》、《誰是葛里歐》;兒童文學《大野狼阿公》、《要勇敢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