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返回澳洲的航班上,我閱讀著《快手澳客》,一部以澳洲打工度假為背景而創作的短篇小說集。
我也是一個澳洲打工仔,也就是說,打工仔閱讀著打工仔的故事。坦白講,閱讀《快手澳客》的心路歷程並不輕鬆,畫面很多,情緒太滿,每每讀個一兩則,就需要放下書本。也因此,一路上斷斷續續地閱讀著,一直沒有到能收尾的時候。
想要暫時轉換注意力,我在機上的影音娛樂庫裡挑挑揀揀,相中了王家衛的《2046》。
螢幕上《2046》濃豔的電影色調飽和深沉帶著魔幻感,我不禁聯想到,如果《快手澳客》也能影像化,或許也很適合相似的色調。隨著劇情推衍,我發現,眼前這列開往過去的《2046》,像極了與《快手澳客》反向的列車。
《2046》,開往過去,通往遺失的記憶。
《快手澳客》,一路向南,奔赴未知的未來。
《快手澳客》書裡,在澳洲握有打工度假簽證(以下簡稱「澳打」)的主人翁們,過著遊牧一般的生活,打工是生活、度假是夢想中的生活,人生彷彿選擇很多,隨心所至。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溼的。」《2046》電影如是說。
閱讀《快手澳客》,像從門上的貓眼,窺探主人翁們心裡的小房間,殊不知一頭栽入後,竟沾上主人翁們的記憶,溼溼的,因為汗水、雨水,因為傷口的血水、以及淚水。
澳打簽證的主人翁們,大都是未滿30歲的年輕人,年輕人逃離了台灣職場的低薪與過勞勇敢出走,用高強度勞動工作交換相對高薪,怎知多少人壯遊變撞遊,傷痕累累是澳打標配。或許每個人境遇不同,但面對種種不適,轉換心態是一帖良藥:
一個地方待不下去,就換一個地方,澳洲這麼大,不用擔心沒有工作可以做。我一直維持這樣的心情,認為沒有什麼真正難的事。
——〈關於佛系少女的獨白〉
這趟旅程裡,變動是唯一不變的常態。由於澳打基本上逐水草而居,就算有幸找到合意的工作,又往往要依循澳洲簽證規定,為同一雇主工作期滿必須離開。1年輕人們在陌生國度裡努力嘗試突破舒適圈的結界、勇敢拓展人際關係,誰道相遇也是一種運氣,有些人像風,輕輕拂過但在心裡留下暖意;有些人像鋒,暴烈地在心上背上開一個破口。相對較能確定的是,彼此都是彼此的過客,從此可能一別千里。相聚時分,如果能懷抱著「一期一會」的意識,就是對未知旅程最溫柔的相待。
本書作者林國峰筆調氛圍魔幻寫實,他筆下的人,有很多細節,有很多隱喻。例如故事裡心思單純、稀少到像白果(白色覆盆莓)一樣的好人胡迪——
採果時他最喜歡看到白果——陽光射過半透明的莓果會呈現淡淡的鵝黃色,因為稀少、好吃,所以大家又稱為黃金果……
——〈一棵長滿眼淚的樹是什麼樣子〉
然而,澳打旅程並非絕美童話,處處陷阱,危險也不分性別、國籍。為了取得稀有的白果,一須披荊斬棘,二須耳聰目明,稍有不慎,糾纏的危險蛇窩會阻擋去路,甚至要了性命。
故事裡,明明是談論澳打人生,迂迴之間也交代了抵澳的前沿、讓主人翁異地壯遊的緣由。當人在列車上往未來奔去,視線卻難免用後照鏡看往過去,那些曾經的推力,以為被放在身後的過去事實,並不曾走遠:
KK以為來到澳洲一切就會好轉,殊不知她在家鄉的問題沒有得到緩解,她在國外反而更焦慮。
——〈室友〉
同為異鄉打工人,閱讀的同時,我也回顧了自己在澳洲的人生。坐辦公室工作的我相對幸運,既不用頂著烈日勞動,也不用跪地採果,更不必為了準時送達外賣在車陣中奪命狂飆。但與小說中主人翁們相同的是,我也使用有限度的青春,交換有限期的自由,在這塊天空很藍的土地過著第二人生。歷經辭不達意的困窘、面對存在但不會明說的歧視,沒少克服過的是無數次自我懷疑的寂寞。慶幸自己比故事裡的主人翁們年紀稍長,有足夠的經驗值來自我調適,可以相對成熟地面對挫折,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改寫」為尚未適應與時機未到。然而,不管是同在澳洲的朋友問到:「你要不要回去(台灣)?」或是台灣的親友關切:「你要回來了嗎?」這類靈魂拷問總在午夜夢迴被無限回放,只有睡意能把這些危險意識沒收,一覺醒來就像沒發生過。
人在異鄉,感官會敏銳N倍,陌生人一個冷眼、一個小小的差別待遇,幾乎任何事物都可以觸發身為局外人的自覺/警覺。但「局外人」,究竟是別人的定義,還是自己眼界或心態的框限?我不確定。但我明白,好與壞,都是自己選的,願賭服輸。
這些夢想前進未來的人們後來呢?你會不會想知道?這本書裡通常沒有直接交代主人翁們的後來,但可以通過他們的「聽說」來瞥見一二——
他們回台灣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才又做回跟之前一樣的工作,好像那團飄過臉上的霧罩在他們的生活裡,走不出來。當時在這裡說過的夢想,就真的只能夢想了。
——〈室友〉
《快手澳客》裡澳打的主人翁們就像去過《2046》的人一樣,需要多長的時間離開,真的沒有人知道。總有人毫不費力,也有人困在其中無法離去。可惜這限時的夢遊體驗,不知是異鄉夢境的魔力令人難捨,還是因為害怕醒來以後得面對回歸現實的重量,所以遲遲無法/不願從夢裡回神?
但是回來的人可能會告訴你,現實有比夢境美好的時候啊,你相信嗎?
機械人因為長時間的旅程,會有一個衰退期,意思是說,她們想笑的時候,要好幾個小時才笑得出來,想哭的時候,她們的眼淚要等到明天才會流出來。
——《2046》
「是我們不一樣了。」我想起多年前,有個結束澳打人生的學姐回到台灣,曾經這麼表達返台後格格不入的感受。當時我在台灣剛畢業、做著正職工作、領著尋常新鮮人薪水,一切都在「正常」軌道上,我沒聽懂——為什麼回到熟悉到不行的家,她反而覺得格格不入呢?現在回想起來,她的狀態似乎有點像《2046》裡歷經長途旅行的機械人呢。
那麼,此時此刻還在澳洲打拚的我呢?必須說,時間久了,還是覺得澳洲的天空很藍,袋鼠因路殺倒臥公路邊的景況雖不再令我吃驚,卻仍感到生命無端消逝的不捨。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那些大大小小的跨越,不好美化為征戰後的勳章,但會一直跟著我吧。
最後提醒,《快手澳客》是作者林國峰親身歷經澳打後,淬鍊出的非寫實作品,讀起來細節飽滿、情節嶇折,九篇故事可以說篇篇後勁十足。如果你也夢想南向淘金,或你已從澳打凱旋歸來,歡迎閱讀上車。溫馨叮嚀——路況多變,請握緊扶手。
林國峰《快手澳客》
2024
九歌
本文作者|伽洛均
澳客三年級,前半生溫順,中年萌生叛逆之心的脫(台)北女子。拋下工作、家庭和愛犬,隻身前往澳洲求學,只為一圓年輕時來不及做的夢。現居雪梨,以跨洋打工仔的身分和視角,持續參與澳洲職場與生活的田野研究。
註1|澳洲打工度假簽證(Working Holiday Maker (WHM) Program Subclass 417、462)為同一雇主的工作長度上限為六個月。但根據2024年1月澳洲政府更新條款,部分特定產業已不在此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