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真的沒有聽到嗎？那個超低頻和超高頻的聲音。」在研究室裡，吳巍一邊吹奏著笙，一邊反覆詢問著。然而，無論是音響工程師、研究者或其他音樂家，都只是一頭霧水。他把這個神祕的振動稱為「鬼音」（ghost note），起初以為只是錯覺，後來經由反覆的實驗及頻譜分析才證實，那是一種只有貼近笙才能聽到的，旁人難以察覺的細小共鳴。

這個「鬼音」的探索，其實是「笙計畫」（Sheng! L'orgue à bouche）眾多研究的其中之一。笙計畫由旅法作曲家暨音樂學者廖琳妮發起、巴黎現代音樂協會（Tout Pour la Musique Contemporaine）執行。該計畫自2019年開始至今，包含了研究、創作、研發、展演等面向，旨在將笙引介至西方樂壇，讓笙更深地融入當代音樂。這一切，都從廖琳妮收到的一份委託開始。

一杯咖啡的機緣

在笙計畫開始之前，廖琳妮與國樂的緣分其實並不深。她自2001年赴法國攻讀作曲及音樂學，浸淫於西方古典及當代音樂的環境，對於國樂則是陌生一片。

但是，在2012年，她受到中小學同窗好友王瀅絜的委託，為二胡譜寫當代音樂。廖琳妮表示：「當時瀅絜辭下臺北市立國樂團首席的職位，想要發展即興和當代等不同的路線。她促使我嘗試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從那時起，廖琳妮展開了名為「王瀅絜二胡當代作品委託—發表—巡迴—錄音」的計畫，時長五年餘，那是她第一次深入研究一項國樂器。

到了2015年，一杯咖啡的緣分，為整個宏大的笙計畫埋下了種子。彼時，廖琳妮從指揮家簡文彬那兒聽聞，旅德笙演奏家吳巍因錄音工作而造訪巴黎，於是在其牽線之下，二人在咖啡廳相識。在暢聊的過程中，吳巍忽然問道：「琳妮呀，你幫我寫一首曲子好不好？」在那個當下，她一方面受寵若驚，一方面卻感到不勝負荷——有機會為如此頂尖的演奏者譜曲，她哪可能輕言拒絕？但，她對笙如此陌生，又怎麼可能把曲子寫好？她於是回答：「我還沒有準備好，請給我五到六年的時間，讓我理解這個樂器。」就這樣，廖琳妮毅然踏上了探索笙的旅程。

也彷彿是天時地利人和，她原本的踽踽獨行，逐漸成為大規模的長期計畫。在學習的過程中，她漸漸發現，她有太多的問題、太多想要理解的事物，單憑自己不可能學完。於是在2019年，在同事的支持下，她串聯了六支研究團隊、來自十餘個國家的研究人員，發起了宏大的笙計畫。也碰巧（不巧）地，隔年的新冠疫情，讓研究團隊的成員們都停下腳步，全心投入於計畫中；尤其是吳巍這位知名的笙獨奏家，從四地巡演的繁忙行程中暫時脫身，成為了研究的核心成員。「那是非常奇妙的時空背景，我們密集地meeting，一解封我們就聚在一起、找機會駐村測試。疫情凝聚了我們的向心力。」廖琳妮回憶道。

笙計畫的進行與感動

笙計畫的面向廣泛，一方面是扎實深入的學術研究，一方面是充滿未知的創作及展演。在計畫的前期，團隊陸續探討了笙的聲學結構、記譜法、演奏法、歷史流變、不同地區的形制、傳統文化脈絡、當代曲目等，縱覽了笙的前世今生。許多的研究成果，都公開於法國媒體聲音研究中心（IRCAM）的線上平台、加拿大當代音樂期刊《迴路》（Circuit, musiques contemporaines）、法國國家音樂學研究院（IReMus—Institut de Recherche en Musicologie）的數位資料庫等，成為公開共享的資源。

在研究的過程中，廖琳妮知悉了世界各地的笙音樂家，並被他們的故事深深打動。例如在台灣，黃朧逸是吹笙的當代音樂第一人，從90年代開始，便與采風樂坊等團體篳路藍縷，開闢當代國樂的藍海。又例如，日本的宮田真弓（宮田まゆみ）在70年代首開先河，打破了日本雅樂的層層限制，是第一位以笙演奏當代作品的音樂家。廖琳妮說：「每一場seminar（研討會）、每一次研究的過程，總是不斷更新著我於這個樂器的認知，總是有新的意義產生著。」

計畫的另一個亮點，是台灣新生代笙演奏家李俐錦的參與。不同於專精學院派前衛音樂的吳巍，李俐錦以個人的肢體語言特色及長期耕耘於不同藝術領域的經驗，為計畫增添了截然不同的美學邏輯。經由廖琳妮的引介，她自2019年起加入笙計畫，不僅加入聲學研究的行列，也到法國各地的音樂院與年輕作曲家一同創作、在漢斯音樂院（CRR de Reims）中和小小舞蹈家們一同即興、在不同藝廊舉辦推廣性的當代音樂會等。自2024年起，她更與IRCAM的即興AI團隊合作，將於今年年底在巴黎IRCAM立體聲學空間（Espace de Projection）與作曲家米哈米爾．馬爾特（Mikhail Malt）共同演出。

37簧笙的探索與創新：Forest of Bamboo

目前，笙計畫將主要心力放在一項關於「37簧笙擴音技術研發」的子計畫，這個子計畫名為「Forest of Bamboo」（直譯：竹之森）。37簧笙是種年輕的改良樂器，由中國音樂家牟善平、翁鎮發二人於1980年代發明，它保留了傳統笙的演奏技法，並同時具備轉調及半音等西方樂器性能，連結了音樂的傳統與現代。而「Forest of Bamboo」子計畫所做的，則是藉由深入研究該樂器的發聲結構，來改良並延展其聲響特性，最終發展出新的音樂創作。

子計畫的成果之一，是建立了一套37簧笙專屬的擴音系統（system of amplification），以九支迷你麥克風裝置於笙管內部、吹嘴及外部，既平衡了不同音域的音量，也彰顯了樂器本身的音響特質。例如，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鬼音」，即是子計畫的一環。廖琳妮解釋：「從比較古典的定義來說，這種『鬼音』一般會被視為不純淨的噪音，但它其實是笙管振動的自然現象。我們希望這些聲響，包含『鬼音』、吹嘴的氣聲、笙鍵的敲擊等，都能夠成為演出和創作的元素。」

子計畫的首個創作成果，是吳巍和音響工程師亞歷克希斯．巴斯金德（Alexis Baskind）共同製作的同名作品《Une Foret de Bambous: le Sheng à 37 Tuyaux Présenté de l'Intérieur》（直譯：竹之森——聆聽37簧笙內部音響）。他們將揚聲器置於聽眾的外圍，使整個場地化為一座巨大的森／笙林；觀眾們身處其中，聆聽著平時難以聽見的，各種不可思議的殘響與共鳴。

除了放大音量，擴音系統也被用於結合電聲，進行笙與電子音樂的各種對話。作曲家安德烈．塞爾–米蘭（André Serre-Milan）的《Souffles de Vie(s)》（直譯：生命之呼吸），結合了現場演奏、預製電聲與即時電子音樂，藉由實時分析並變換笙的演奏，以此呈現陰陽五行、易經、永恆時間性等抽象的哲學內容。茱莉．朱（Julie Zhu）的《Ornithologie》（直譯：鳥類學）則藉由系統的擴音，讓笙的舌顫、打鍵等演奏效果成為打擊元素；搭配現場以粉筆繪畫與木板摩擦產生的噪音，經由擴音與即時電聲的處理，加上繪畫的手勢所呈現的視覺效果，讓作品在聽覺和視覺上耳目一新。

「Forest of Bamboo」這個子計畫開始之時，就期待能與不同的視覺藝術家合作的各種可能性。此計畫多次與專長於歷史建築類比投影的德國藝術家凱特琳．貝特格（Katrin Bethge）在不同音樂會中合作，並與法國燈光裝置藝術家凱堤．歐莉芙（Caty Olive）一同歷經了兩年四次駐村，終而完成了燈光裝置。茱莉．朱同時兼有視覺藝術家、數學家、鐘琴演奏家和作曲家的多重身分，在為期兩年的合作中，為整個團隊注入更開放自由的視野。

這些創作的另一特殊性在於，它們企圖打破一般常見的「委託創作」機制。通常而言，作曲家在收到某一音樂家、樂團或單位的委託後，便一路「閉門造車」直到交稿，和委託方幾乎沒有交集。但是在「Forest of Bamboo」子計畫中，作曲家參與了從前期研究、研發、改良到創作的完整歷程，在過程中與研究團隊密集討論，相互配合學習，構成了更具深度的合作模式。

將計畫帶往台灣　以時間與眾人之志發酵

目前，笙計畫進行到了作品巡迴推廣（diffusion）的階段。他們走遍了法國、荷蘭、德國、西班牙等地各大城市，今年及2027下半年也將把笙計畫帶到台灣。首先在今年，他們將於台北C-Lab舉行一系列工作坊、論壇及演出，呈現「Forest of Bamboo」的豐富內容。屆時，包含擴音系統、吳巍與巴斯金德、塞爾–米蘭及茱莉．朱的作品，都將引介至國內，讓聽眾、學者及各領域的創作者們認識笙計畫的豐富成果及理念。廖琳妮表示，她特別希望激發年輕作曲家們的興趣，讓他們有意願參與計畫，為此一樂器及裝置創作；並且，不只是單純地委約交稿，而是讓他們體驗長期參與、被陪伴創作的整個過程。

2027年，他們則將帶來作曲家菲利普．勒魯（Philippe Leroux）與IRCAM、巴黎當代樂團（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共同委創的新作品，此一創作將是整個「Forest of Bamboo」子計畫的後期重點項目。廖琳妮表示，勒魯是她及北藝大林梅芳副教授的作曲老師，希望藉由這個機會，將這位優秀的作曲前輩引介給台灣，也希望在2025至2027年間架起與國內現代音樂的橋樑，連接起創作、演奏、音響、執行製作及展演等不同的面向。

對廖琳妮來說，最重要的是凝聚眾人的力量，一起朝向同一個方向前進。「我沒有其他解決問題的能力，……但是，我不想要一個人。當大家在一起，我們能夠一起發想、找尋方向，然後一起前進。因為我是這樣從法國開始的，也許這個方式可能也可以在台灣開始。」她也說：「無論如何，要有足夠的時間，讓問題拋出，讓我們一同去思考、去尋找、去想像、去醞釀、去發掘……。」

正如同笙這個樂器無法以單一音管組成旋律，笙計畫的實現，也有賴無數人的投入及貢獻。從單一一人獨自的想望，到現今跨越國度、串連無數成員的龐大計畫，每一位參與者都至關重要。也許在計畫造訪台灣後，將有更多新血投入，開闢更多未知而多樣的可能性。笙樂的未來，正在這一次次的複音、一次次的實踐中不斷被創造著。

本文作者｜顏采騰
音樂文字工作者。畢業於台灣大學哲學系，現就讀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碩士班。2023年度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2019-2021年獲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人專案」補助。專長為音樂批評、音樂哲學、批判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