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鋪陳入口
低下身軀,被乾涸、龜裂的泥濘包圍著,目光穿過圓弧狀的洞口,映入眼簾的是柔軟的材質遍佈,有人或坐或躺,沉思或入眠。
展場以羅智信的作品《如果岩石保存被擊碎的聲音,污泥是否對通道還有記憶》為起點。他以污水處理廠的污泥製作敷料,鋪滿通道內部,通道猶如茶室入口,觀眾須低身進入,同時象徵遺穢和污染的集合,邀請觀眾思考自然的循環轉化。我對茶室的認識不深,但想起藝術家赤瀨川原平曾這樣描述茶室的入口:「躙口是種特殊的入口,讓人有心理準備進入茶室這個特殊的聖地。可以說,你必須拋下俗世的階級地位,心如止水才能進來喝茶。」1
然而,我們即將進入的茶室,卻是一具由電子資訊演算出的巨大、複雜且抽象的「山」的身體。
有些人將柔軟的物件穿戴於身,呼吸、放鬆、睡眠;我脫下鞋子,也坐在柔軟的材質上,隨著呼吸節奏,環顧四周,感受直立屏幕中消逝又再生的詩詞,以及天空中核狀物不時傳來的雜音。
黃鼎云和陳業亮共創的《半睡半醒,生死微微》關注睡眠,透過穿戴性雕塑呈現。策展人呂岱如分享:「這兩年我們辦過幾次睡眠工作坊,在24小時內學習各種生物的睡眠習性,包括睡姿、進食、呼吸冥想等。這件作品是藝術家對工作坊的延伸。」關於睡眠,她也反思:「在現代生活中,人的休息似乎被剝奪了,習慣用剩餘的時間去安排睡眠。所以我們除了模仿其他生物思考睡眠,也透過一些文化重新想像人類的睡眠,像是伊斯蘭齋戒月或日本繭居族,會不會是現代社會中不同形式的睡眠或冬眠的實現?」
展場入口另一側是奧斯卡.桑蒂安(Oscar Santillán)的《樹難》,當衛星偵測到森林火災,系統即生成詩句,反映地球每一片燃燒的森林。即時反映的狀態,也呈現在展場內的另一件作品《那個大耳朵的》,藝術家妮可.勒希里耶(Nicole L'Huillier)製作的不正確麥克風,收集展場內的噪音和樓梯震動,轉換成白噪音。這些不正規的聲音將我們從衛星帶回展場,並重新與我們的身體聯繫。而《半睡半醒,生死微微》的穿戴性雕塑也可能隨著觀眾的行動出現在展場的任何角落。
透過五感、人工智慧以及行動的生成與反映,四件作品不斷串連起/模糊化展場內的秩序與邊界。四件作品彷彿編織出展覽的序章,從嗅覺、觸覺、聽覺、視覺等多重感官層面出發,引導觀眾放低身姿、調整呼吸,重新思考生態與科技的關係。
一同進入一座由生態與科技交織而生的山中,與人工智慧共同學習「如何像山一樣的思考」。
幾則影像敘事
在展間近乎中心的位置,雙投影的大螢幕斜跨成一堵牆面、一道線條、一片潮間帶。這是水面上下交織而成的影像,海水、泡沫、藻類……隨著水波浮動,人們也在水中悠然游動。偶爾,觀眾遮擋了地面的投影機,展場內的身影與影像中的身體在屏幕上交疊,宛如共舞。
塔尼亞.坎迪亞尼(Tania Candiani)去年在愛爾蘭格林村的駐村新作《潮汐編舞》,捕捉當地人與潮汐的日常交互。香農河口的漲落影響著他們的日常作息,從捕魚到晨泳,無不與潮汐緊密相連。潮汐間閃現的文字是將消失的愛爾蘭語詞彙。愛爾蘭語有許多對於潮汐的描繪單字,像是水面上的泡泡、水面上的藻類等。
展間裡潮間帶的前方,一片山景延展,女獵人於其間狩獵,與山對話,與生命共息。左側,影像中的粒子紛飛聚合,化作萬物形態,伴隨經文啟示緩緩呈現,「宇宙非局部真實」的字句低語般迴盪。後方,樟木氣味瀰漫,樟木林業與影像物質的歷史曾經相遇,檔案經由人工智慧雕琢後虛實共存,重塑了記憶與時間的輪廓。
《揹獵物的女人》是余欣蘭為她母親Heydi Mijung拍攝的紀錄片,講述了Heydi作為太魯閣族部落中唯一女性獵人的故事。影片裡可以看到Heydi使用傳統的捕獵方式,遵循著祖靈的教誨與啟示。她在捕捉到獵物後,不會立刻在山上將其斃命,而是選擇揹著牠下山。片中亦記錄了下山路途中,她如何理解並順應動物的習性,狩獵本身便是向山的學習。
來自曼谷的吳松吉(Chitti Kasemkitvatana)的多媒體裝置《時間合奏》探討宇宙、時間與物質的本質,結合佛學、哲學與量子物理學的觀點。影像中展示泰北、印度等文明的時間之神,並透過粒子轉化象徵時間的輪迴。作品揭示物質在被觀測前無固定屬性,展現時空與觀察的關聯。我們與宇宙的關係是經由觀測和連結建立的,真實從我們的觀看裡生成。
「未來的歷史會是什麼模樣?」在吳其育的錄像《薄膜史:無主數據》中,我們得以窺見某種可能。賽璐璐的原料來自樟木,這種材料將台灣的樟木林業與影像物質的歷史彼此連結。吳其育將重新拍攝的照片與歷史照片結合,並餵給人工智慧演算,生成全新的影像與歷史敘事。同時,他以陳火泉的皇民化小說為文本,作品也承載了殖民的凝視及反思。
遠處有某物似飛鳥翱翔、似魟魚滑行,引導視角延展至展場的天際,消弭了潮間帶與山林之間的界限。
移動到下一個展間後,發覺風箏點綴了兩個展間的上空。康雅筑的《藍色海靈》運用了藍曬法,透過太陽光顯影出海廢、塑膠碎塊和動物屍骸。那似鳥又似魚的風箏形體,消解了展場內的地平線與海平線。
潮間帶、山林、宇宙、未來、地平線與海平線……,令我想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裡那句話:「在我的體內也有風、有沙漠、海洋、星星,還有宇宙萬物。我們都是由同一隻手所創造出來的,我們擁有共同的心靈。」這些作品彼此相異卻相通,展現了人類與自然之間深遠而本質的生態聯繫。
共同可能的未來
跨越人類中心的界限,擁抱科技,與萬物平等共生。隨植物呼吸,感受生命的律動,與病毒同息、隨風共鳴,與水低語。於生態懷抱中靜靜編織未來的想像,與之共夢。
「人類能否與海藻共生?」韓國藝術團體「大米釀造姐妹俱樂部」拋出這一提問,以石花菜海藻製成的可分解生質塑膠,探索人類與海洋的循環關係。並邀請我們一同參與,共同反思人類對自然物品的所有權,尋找與自然永續共存的方式。
藝術家康絲坦薩.阿朗孔特南(Constanza Alarcón Tennen)和法蘭達.巴瑞托(Fernanda Barreto)以感性的視角突破傳統框架,重新理解與表現自然,探索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阿朗孔特南的《南美洲板塊有空氣的記憶》錄像中的舞者以姿勢、撫摸等動作以及陶製樂器的聲音,隱喻並想像板塊之間的互動,為板塊運動賦予生命和情感。巴瑞托的《觀測儀》散落於展場多處,旗幟上繡有與氣象預報相關的符號,暗示此展對於天候的預測。巴瑞托與丹桑切迪.婓共創的錄像《滿肚響鈴》則融合巴瑞托在台灣駐村的環境觀察,例如以震動發聲的蟬鳴及觀世音菩薩2為靈感,透過能表現風力的服裝重新思考感官表達,將風的語言具象化。
香港藝術家徐世琪探討病毒的起源,以非西方論述重新詮釋,借助中醫五行理論,強調協調與合一,拒絕對立的二元思維,將病毒視為非他者的一部分。在錄像《宇宙急 Call》中她以表演形式將病毒注射進自己的身體,喚起對身體與宇宙關係的重新思考。她亦提出病毒可能來自外星,並藉由觀影椅的排列向外星傳遞信息。
「人們需要乾淨的水,而晶片生產對水的純淨度要求更高。」蘇郁心的影像裝置《特殊水,複數》探討水資源的重要性,對比了人類與晶片生產對水的需求。黃色透明中空板隱喻無菌室,映射晶圓生產對超純水的依賴。派翠西亞.多明格斯(Patricia Domínguez)則受秘魯薩滿啟發,《植物矩陣》邀請觀眾躺下,進入曼陀羅花引導的夢境,體驗植物與地球意識的連結。
未完成的身體
獻給每個未完成的身體。
——策展人呂岱如
前面所述的作品透過身體與感官的探索,邀請我們重新思考人類與環境的關係,並試圖理解自然中非人表達的多樣性。接下來的作品則加入電子資訊,以探問的方式重新審視人與非人的交互,進一步挖掘未來世界中身分與共存的議題。
「人工智慧有皮膚嗎?」王永安的《皮膚考:幽靈變數》結合神經科學,探討未來數據如何被描述,那些無法被辨識的「幽靈變數」是否會影響演算結果。「人類的感官經驗和情緒在未來是否都是幽靈變數,在未來的世界人類是什麼?人工智慧又是誰呢?有感覺嗎?有長相嗎?」以多種提問引發我們思考未來世界中人類身分的本質,以及人類與人工智慧的共存關係。
新加坡藝術家黃漢沖的《群體感應論壇:一次排練》以其2021年詩集《近快,未來》為起點,以俳句形式描繪未來亞洲的地緣政治景觀,勾勒後威權時代及氣候變遷後的亞洲群島。在此作品中,他與作曲家共同合作歌劇,觀眾透過耳機聆聽模糊的歌詞,並配合下方彩色旗幟的展示,進一步對民主的形式與象徵意義的多樣可能提出討論。
在二樓展場的出口處,藝術雙人組「lololol」的作品《修息》透過裝有動力馬達的螢幕展示一個加密檔案,內含66種不同生物與非人類的呼吸聲交織層疊,重新詮釋了呼吸與生命之間的互動。而另一側通向一樓的樓梯空間,聲音裝置《修行》則運用斐波那契數列(Fibonacci Sequence)計算觀眾上下樓梯的排列組合,並依據這些組合生成聲音內容,探索人體在空間中的行為與感知,同時思考人類與機器共同運作的可能性。
「山演算」讓觀眾重新省思人與非人共處的未來圖景,並以「身體」作為核心焦點。此外,策展人將展場構思成一個倒置的身體空間,從遺穢和污染出發,經由冥想、休憩、纏繞與夢境,建立意識、能量與交流的橋樑,描繪可見卻無形的「地物」(earth beings)形象,展覽的尾聲隨著電子呼吸的律動,柔和地將觀眾引向展場之外。3
後記
身體如何在展場中移動和感知,一直是我關心的重點。坦白說,比起閱讀文字和理解繁雜的說明資料,我更容易透過身體的移動和感官經驗來理解展覽的主題。
初次參觀「山演算」時,老實說我有點害怕,因為當展場裡出現超過五件錄像作品時,就會令我有點恐慌。所以,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將自己擱置在展場的中央,不聚焦於任何一件作品。這時耳邊傳來許多不同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我忽然發現這些聲音比起彼此競爭更像和諧共存。這些作品如同身體的器官,即使我不清楚它們具體的形貌,卻能感受到它們之間的串聯性。漸漸地,我就像把耳朵輕輕靠在某個胸膛上,感受著呼吸的節奏,與它們在同一個頻率中吸吐。
第二次參觀時,我跟隨著策展人的步伐。透過她的講述,我更加理解每個作品的前因後果,和它們在展場中的對話關係,以及整個展覽生成的節奏。同時發覺幾乎每件作品都伴隨著一些我很陌生的專業語彙。然而,回到初次觀展的體驗,我突然想起曾經造訪一個因天災而村民暫時遷離的村莊。當時,我和家人爬過滿地的滾石進入村莊,再沿著村莊旁的道路進到山中,一棵屹立數百年的神木矗立於此。儘管周圍仍留有天災過後的損傷痕跡,但當我站在樹蔭下閉上眼睛,所感受到的是樹的呼吸、樹上生物的呼吸,乃至整座山的呼吸——這種生命的聲音,原來也能夠透過屏幕傳遞並感受到。
為了更好地傳達我在展場中的感受與感動,我選擇以緩慢的步調結合二次觀展(身體感與策展人描述)的經驗,共同構成這篇充滿敘述的文章,希望能在介紹與感動之間取得某種平衡。
山演算
2024/8/17-11/24
高雄市立美術館
本文作者|王瑀
彰化人,長期生活於台灣南部,認為自己的正職是貓咪監護人,目前罐頭的經費來源為生產藝文相關展覽報導、評論等文字。
註1|赤瀨川原平著、李漢庭譯,《千利休:無言的前衛》,時報出版,2019。頁140。
註2|「觀世音菩薩」字面意義為「觀察世間聲音」的菩薩。藝術家巴瑞托受寶藏巖觀音亭啟發,進一步延伸想像,思考菩薩如何通過聆聽來觀察世間。她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詮釋觀音,探索菩薩在聆聽時所展現的多種可能性。
註3|此句源自策展人於臉書上的貼文。原貼文:「山演算」展覽空間設計想像是一個倒置的身體,我們從彼此的遺穢和污染中出發、冥想、休息、纏繞、做夢,其中搭起意識、能量、溝通的橋,描繪那既可視又不見的「地物」(earth beings)的形象,最後一起從電子呼吸中被輕輕推出展場。獻給每個未完成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