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環境雕塑協會】隱身北海岸的藝術山房:石門雕塑中心
2024
09
25
文|游崴
我(們)是這麼RUN的……:關於視覺藝術組織營運(上)
「子隆山房」多了一個別稱「石門雕塑中心」,從一座充滿手作精神的藝術家之屋,逐漸轉型成為一個小而美的藝術村……

在淡金公路上沿北海岸前進,轉進一條沒有路標的蜿蜒小路,短短幾分鐘車程就可以抵達「子隆山房」。建築物後方是蒼翠繁茂的七星山景,隱僻幽靜的氣氛幾乎讓人忘了北海岸的熱門景點白沙灣,距離這裡並不遠。

這座隱身在山海之間的藝術據點,是散落在石門、三芝一帶眾多的藝術家工作室之一。2012年,雕塑家張子隆從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退休後,想要打造一個自己的工作室,因此決定在位於石門的這塊早年購得的地開始興建。建築工事花了幾年緩步進行,因基地位在斜坡上,光是整地與打地基就費了不少心力,最後完成的三層樓建築,連結著後方半露天的雕塑工坊,結合了木造與磚造。以自然工法打造的戶外庭園,保留了當地火山岩造就的風稜石,作為建材的紅磚,則全部來自鶯歌廢棄磚窯打掉後的磚頭。

位於主建物後方,半露天的雕塑工坊。(攝影/游崴)

「我真的是把這園區當作品來做」,張子隆一邊說一邊介紹著建築空間各個小細節,房內的一株櫻花木是細密打磨而成,浴室則是依附山石而建,不規則的石頭都自己削切。雖然建造過程不乏年輕助手幫忙,但有時他嫌助手石頭磨不夠平整,晚上會自己加工到深夜。散落在空間中的各式傢俱,也幾乎全是張子隆的雕塑作品,如放置在一樓有六張厚重的木椅,是他早年在北藝大時期創作的藝術傢俱,材料來自直徑兩公尺的花梨木直接裁切而成。

「日本的學院雕刻訓練中,一直有創意傢俱的類別。很講求藝術與功能的結合」,他強調。這種對於功能性的思考,也展現在他對於雕塑台座的重視。一如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將台座巧妙地吸納成為現代雕塑的作品語境,張子隆也相信台座是作品無法割離的部分,每件作品的台座都是自己親自製作。

石門雕塑中心藝術總監張子隆(右)及統籌行政工作的梁海莎。他們所坐的木椅,是張子隆早期創作的藝術傢俱。(攝影/游崴)

張子隆早年在日本多摩美術大學留學,旅日15年期間,完整參與了東京迪士尼樂園的規畫興建,「迪士尼從平地到完工,我都在那邊做,我所有的工程技能都是在那邊學的」,張子隆的語氣很自豪。這也讓這座藝術家之屋,從設計、工法到施作都洋溢著DIY精神。「我都是邊畫邊想,自己畫圖、監工,除了跟工班直接溝通,還有很多地方都是自己做。」

他將完工後的園區命名為「子隆山房」。主建物依著坡地而生,從二樓的正門進入後,首先是一個完整的展場,展示著30多件張子隆的雕塑作品,三樓則是藝術家住所。雖然張子隆一開始的想法,純粹是個人的雕塑工作室,但隨著建築逐漸成形,他也開始思考公共性的可能。也因此,寬敞的一樓空間從原本的車庫改造為一個聚會空間,供舉辦公眾活動之用,張子隆也將這個空間稱為「教室」,並為它取了一個很日式的名字——「鎌倉塾」,典故來自石門白沙灣一帶在日治時期曾被稱為「台灣鎌倉」。

位於二樓入口的展場,常態展示張子隆的雕塑作品。(攝影/游崴)

這一座藝術家打造的小山房,就這樣逐漸引入了共享的概念。由於雕塑創作很需要空間與設備,很多創作者在離開學院後,如果沒有硬體資源,創作往往無以為繼。張子隆表示,在建築完成後,一些他過去教過的學生,跟他分享了國外藝術村的駐村經驗,也讓他開始思考在既有的公眾活動中,加入了藝術駐村的規畫。駐村,除了意味著原本的工坊資源變成共享,更重要的是得要有新的居住空間。張子隆於是在主建築之外,另外建造了兩間別緻的小屋供藝術家進駐。

新的駐村計畫,也意味著得投入更多的行政資源。為此,張子隆在2018年成立了「台灣環境雕塑協會」作為營運單位,目前30幾位成員大多是雕塑領域的工作者,原本的「子隆山房」也多了一個別稱——「石門雕塑中心」。這幾年的營運,靠的是來自公部門的補助,唯一的藝術行政梁海莎,除了是年輕的雕塑創作者,也是張子隆過去教過的學生,在畢業後就接下管理工作至今。張子隆作為總監,但仍打點大小事,笑稱自己是「校長兼雜工,全部包在一起」。

園區內有兩間不同形式的小屋,是藝術家進駐時的住所。(攝影/游崴)

雕塑工作室一景。(攝影/游崴)

「我們目前的經費,支持一年四位駐村藝術家已經差不多是極限了」,梁海莎說,「由於房間數量很有限,因此同時間只能有兩位藝術家進駐。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每位藝術家可以使用的空間及資源很寬裕,但缺點也就是人數,同一期的名額很有限」。由於雕塑中心加入了「Res Artis」的國際藝術村網絡系統,駐村藝術家大多來自國外,且通常是自費前來,雕塑中心提供的基礎條件包含一個月的住宿、創作所需的設備及空間,並協助舉辦小型的成果展。「張子隆老師因為是雕塑家出身,空間、技術與佈展都很強,可以給藝術家很多佈展與呈現上的建議」,梁海莎說。

這裡因為空間與完善的設備資源,吸引的藝術家也多以立體造形、材質實驗為主,有時也橫跨表演藝術。如日本雕塑家小林一夫、瑞典的舞踏藝術家芙勞克(FRAUKE)、紐西蘭的編織藝術家安希亞(ANTHEA)、拉脫維亞藝術家勞里斯.維托林斯(Lauris Vitolins)等。前來駐村創作的藝術家,往往很自然地在創作中融入了此地的光影、聲音與氣味。2020年起,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國外藝術家來不了,取而代之的是因疫情返台海歸的旅外藝術家,倒也開拓了另一個族群,如吳珮姍、蔡慧盈等。最近期的駐村藝術家,是來自法國的奈西姆.柯恩(Nessim Cohen),他的創作結合了陶藝、茶道與冥想儀式,探索人的潛意識及慾望。

日本雕塑家小林一夫2019年來此駐村時的創作過程紀錄。(石門雕塑中心提供)

2021年因疫情返台的藝術家蔡慧盈,運用水、火、砂、石、海洋生物等現成物完成駐村創作《絪縕》。(石門雕塑中心提供)

梁海莎坦言,由於來自國藝會的補助有限,且每年申請到的經費項目都不太相同,因此目前只能提供藝術家的住宿、創作設備、成果展的支持。「面對不同的補助單位,也得調整工作方向,但當然還是希望能盡量維持支持藝術家的初衷。」他們也向交通部觀光署北海岸及觀音山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新北市政府觀光局等單位申請另外的經費,以資助駐村期間的公共活動如工作坊等。這些在國藝會之外的補助,對成果的想像更強調可以量化的具體效益,也因此,就跟大多數藝術創作難免的小眾取向一樣,如何吸引更多人的參與變成一個永恆課題。

「我們通常只靠社群媒體宣傳,參與者大部分來自台北的都會區,有些則是藝術家自帶粉絲,可能從南部特別上來參加。一般說來,大多數是對北海岸藝術人文有興趣的觀眾」,梁海莎不諱言,雖然每次活動都會在社區貼海報、邀請當地村里長等,但宣傳效果有限,附近居民的參與度還有很多努力空間。

2022年來自拉脫維亞的藝術家勞里斯.維托林斯(Lauris Vitolins),運用駐村期間收集到的家居舊物,創作成動態藝術裝置,邀請觀眾置身其中留下自己的足跡。(石門雕塑中心提供)

2022年藝術家吳珮姍的駐村創作發表「無法穿透的表面」。此系列作品透過現代都市日常的圖像與媒材,探索被遺忘的消逝物事。(石門雕塑中心提供)

僅僅靠藝文補助機制做駐村計畫,只能維持雕塑中心很低度的營運。為了生存,目前雕塑中心內兩間供藝術家進駐的小屋,也開始在駐村期間之外試著兼作民宿,以貼補一些額外營收。但民宿租客跟駐村藝術家畢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受眾,需求不同,要幫忙解決的問題也變得很多樣,為原本藝術行政工作注入了不同挑戰。

雕塑中心原本開放時間較頻繁,但隨著知名度漸漸打開、遊客變多,僅有總監與行政兩人的人力完全忙不過來,因此才改變為週末開放,平時採收費預約制,但若有活動則免費。預約制也是一個低度地篩選訪客的機制,「有時會有人說要來烤肉,或甚至帶酒來喝。」張子隆語氣有些無奈。但他們確實有在考慮未來找外面廠商進來,提供咖啡餐飲,「試著讓自籌款可以高一些,也讓大家可以在這裡停留久一些」,張子隆說。

2020年駐村藝術家安希亞(ANTHEA)的創作交流活動,於「鎌倉塾」進行。(石門雕塑中心提供)

談到長遠的未來,是否引入基金會的支持?是一個他們思考的選項。但確實企業主作為資金提供者是否能與這裡的發展理念相合是一個關鍵。張子隆進一步提到:「我們希望能說服他們在認同我們的理念的前提下,讓他們願意資助。」若未來能有基金會的力量作為主體,就不用全部仰賴補助機制。

從「子隆山房」到「石門雕塑中心」的名稱轉變,描繪著這座雕塑家工作室某種機構化的軌跡:它從一座充滿手作精神的藝術家之屋,逐漸轉型成為一個小而美的藝術村。相較於都會區中的藝術空間往往更像是個舞台,著力於創造更多展示、更綿密的公共關係;張子隆在北海岸打造的這座小山房,無疑更接近一個可以休養生息的創作基地,提供了藝術創作過程中需要的專注、自主,以及一些必要的孤獨。

張子隆在北海岸打造的小山房,已從一座充滿手作精神的藝術家之屋,逐漸轉型成為一個小而美的藝術村。(攝影/游崴)

 

本文作者|游崴
策展人、藝評工作者,曾任《典藏.今藝術》雜誌主編、C-LAB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研究員與策展人,現為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