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世代,為生長在彰化的自己,舉手:聲舞團系列舞作「我忘記舉手」
2024
09
06
文|王顥燁
圖|聲舞團提供
舉手真的難嗎?我們到底被什麼給牽絆住了?吳思瑋決定邀請不同世代的表演者,一起在家鄉步道上起舞,面對這個問題。

經歷了兩年左右的休息重整再出發,旅德舞者吳思瑋創立的「聲舞團」即將在今年(2024)9月20至22日連續三個晚上於彰化八卦山展演新的系列製作「我忘記舉手」。這系列作品如題,以「舉手」象徵提出意見或捍衛權利,探討不同世代如何面對此一命題。製作人黃書萍表示,以年齡作為分界,是因為他們觀察到不同年齡層對於「舉手」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和回應,就像「晚上要吃飯吃麵,每個人就會有一個截然不同的表達。」

舞團每次推出新作都會有新挑戰,而這次要在同一個晚上於彰化文學步道的路線上,分別於文學年表廣場和銀橋下,接續演出三支分別為40分鐘左右的舞作:《我才17歲》、《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和《花甲的我》,依序分別代表青少年世代、中生代和樂齡世代的聲音。在演出場域也會有其他藝術裝置,在舞作與場域對話中,使觀眾體驗更加完整。

聲舞團團長暨藝術總監吳思瑋(左)與長期合作的製作人黃書萍。

創作理念來自對於社會的觀察:為什麼不舉手?

聲舞團創立於2016年,旅德多年的舞蹈家吳思瑋,決定回到彰化家鄉,在此創作與展演,希望把在歐洲從事表演藝術工作獲得的養分帶回來台灣,分享給在地觀眾。從2018年在彰化縣立美術館展演《XQ—kreuz und quer》開始,吳思瑋經常選擇以非典型空間、場域限定或環境劇場的方式呈現作品,包含2019年在彰化市農會百年穀倉演出《老時光》、2020年在南郭郡守官舍演出《夭壽浪漫》、2021年進入彰化縣議會議事廳演出《一杯眾人的咖啡》。她和製作人黃書萍經常合作,黃書萍在彰化美術館旁經營「白色方塊咖啡」,自己也是獨立策展人。兩人年齡相仿、觀念接近,屢次合作展演成果亮眼,引人關注,也為彰化注入一股新的能量。

聲舞團《夭壽浪漫》以南郭郡守官舍為天然佈景,並結合裝置作品,舞出古早台灣的浪漫風情。

《夭壽浪漫》中,吳思瑋、程佑慈在有百年歷史的官舍廣場上起舞,吸引眾多民眾圍觀。

然而地方展演總會有些瓶頸,2021年完成作品之後吳思瑋決定暫停舞團,好好思考下一步。當時遇到的問題與如何經營觀眾有關,比如地方觀眾購票習慣尚未成熟,票務處理上要如何順應地方民情,有時對舞團來說相當為難。休團兩年期間吳思瑋仍然相當忙碌,在不同城市與不同學校合作,於台中歌劇院舉辦舞蹈工作坊。和不同年齡的習舞者、組織、學校合作的過程,成為她這次「我忘記舉手」計畫的創作養分。

吳思瑋說,這兩年常遇到大家對於「用我們自己雙手做出來」的事情感到懷疑,問學生是否想做某件事時,學生們常會以「這個好難」來回應。不只是學生,社會上也出現很多類似的狀態,「我們很習慣這樣子的事情,有時候我們會忘記自己可以做什麼。」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有話要說,想要創作了,她想告訴大家:「來吧,我們應該要回到自己身上思考一下,為什麼不做這件事?我們到底被什麼牽絆住了?」她質疑著「舉手真的有難嗎?或者我們是不是不太善用舉手這件事。」就此直面定下主題:「我忘記舉手」。

聲舞團《一杯眾人的咖啡》是一個打開議事廳的行動,於彰化縣議會演出。

選擇八卦山文學步道的場域

「舉手」主題明確,而「忘記」或許跟場域有關。八卦山大佛一直是彰化地標,但其實八卦山佔地寬廣,只是很多人可能只記得大佛,連當地人都不一定經常造訪,尤其是從縣立和市立圖書館後方的「1895八卦山抗日保台史蹟館」旁進入的文學步道。這裡是舞作的起點,觀眾需要先爬一小段石階,經過近乎廢棄的神社遺跡,才會抵達第一個作品展演的文學年表廣場,接著會跟著舞者的引導和移動,到銀橋和橋下的廣場觀賞舞作。除了外地觀光客和來運動健行的人,這是個經常被遺忘的區域。連銀橋底下的河流,也因為難以維護,在20多年前枯涸。神社遺跡更是因為產權不清而長期缺乏養護,雜草叢生。

談及場域的選擇,吳思瑋說,「我對這裡是有感受的,我用我會的表演藝術把人帶過來,用我可以欣賞的角度來欣賞它。」八卦山文學步道本身所承載的歷史記憶或社會議題,並不是作品聚焦的重點,「但如果有人看了舞作之後想要為這個地方做點什麼」,她也樂見其成。黃書萍則分享當初討論時覺得這條路線「只上不下,沒有走回頭路,一直往前推進」,也是一種蠻好的隱喻,「雖然這樣有點大費周章而且蠻辛苦的,因為考量到移動時要讓大家舒服,所以我們接下來會做一些裝置在附近,讓大家移動時能看到一些不同的色彩。」黃書萍提到有些觀眾在購票時,會因為這樣的路線安排而卻步。或許因為團隊的仔細思量,有機會能夠在藝術選擇和服務觀眾之間,找到一個適當的平衡。

在八卦山文學步道上,有著日式神社的遺跡(左圖),亦有一座圓拱橋「銀橋」(右圖),因銀行出資重修而得名。(攝影/王顥燁)

製作大挑戰:不同世代表演者+同一晚上+三支舞作

《我才17歲》主要由嘉義女中舞蹈班的舞者們演出,代表尚在求學階段的青少年;《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由代表中生代的吳思瑋和青年舞者鄭子謙演出,年齡分界比較模糊,大抵代表已經出社會,上有老下有小的世代;而《花甲的我》則由平均60歲左右的樂齡舞者來擔綱演出。雖然是一個製作,但實際上是要和三個群體工作三支舞作,可想而知工作量極大,但如此選擇也是為了呼應不同世代如何面對「我忘記舉手」的命題。

吳思瑋說,「我一直會回到一個原點:舉手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因為它代表的是某一些權益,可是人生中有些權益,我們不是不在意,是怕麻煩、怕失去、怕不適合。」有太多的擔心,這些擔心就會讓人卻步。「像我現在的身分,做很多事情,真的不適合講很多話,可是我可能心裡想的不一樣。那我不說,好像也還好。那我為什麼要做這支舞呢?就會有很多擔心。」

吳思瑋舉例,和17歲的這群青少年排練時,「她們令我驚訝的是,很多事情對她們來說很遠。」年輕舞者們要想動作很快,但也因為教育體制的訓練下,一方面不太在乎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一方面容易為了滿足體制的要求給出「作業」,「作業就是她們會想美好的答案送你,可是我不要啊,那不是真的。」而這個年紀的學生最在乎的是同儕,當有人理解了、有人不理解時,就會造成某一種緊張,這也不必要。吳思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和青少年舞者們討論,嘗試不同的路徑。繞了一圈,她最後回到試著去理解這個世代的心理狀態,她們在乎和煩惱的事情,又是什麼迫使她們不去採取行動。

嘉義女中舞蹈班的舞者們,正為《我才17歲》排練中。

八卦山文學步道中的年表廣場,以石刻記錄台灣文學史上重要的事件。《我才17歲》將在這個場域中演出。

與誰對話?同個晚上遇見不同歷練的身體樣貌

和樂齡舞者「姊姊們」1工作則是另一種挑戰。這群女性表演者來自多元背景,擁有許多豐富的生命故事,過去也曾參與肢體訓練,在排練場可以看出她們知道要如何「跳舞」,身體擁有本能,也承載各種訓練痕跡。但在當前表演脈絡中,因為這群人相對來說並不是「專業」舞者,所以經常被稱為素人舞者。她們報名參與這次的演出,可以說是她們已經準備好了要「舉手」,踏出自己的舒適圈。吳思瑋和姊姊們的工作,也因此花較多時間心力在陪伴練習和調整動作,使表演更加真誠飽滿。

技巧並不是吳思瑋所追求的,真實才是。她和排練助理透過適當引導使樂齡舞者藉由生活場景的記憶來引發動作,「那個真實的感受是最美的。」但樂齡姊姊們擔心的是,觀眾會如何看待她們的演出?當前面有年輕舞者青春洋溢的氣息,中生代專業舞者的生猛和細膩,觀眾會不會不想要繼續看她們年老且缺乏訓練的身體?但對吳思瑋來說她們就是表演者,她希望在這個演出中可以拿掉這些標籤。「所有的表演者都是『表演者』,這就是一場演出。」

從這一點衍生出討論:誰是作品在對話的對象?黃書萍思考著,「當我們做這個作品時,跟台灣社會、或者是這塊生長的土地,產生的對話連結是什麼?當我們在做一個當代作品時,當我們不是原住民、客家人時,我們在爭取或對話的是什麼?可能也是一種社會的價值觀。」黃書萍以她作為咖啡師舉例,不管是不是在工作,她沖一杯咖啡的狀態都是一樣用心。兩人都期待觀眾可以不要被標籤限制,而是以平等的方式去觀看表演場域上的表演者們。

《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由吳思瑋(左)和鄭子謙共舞,詮釋屬於中生代的「我忘記舉手」。

三支舞作連成一脈,也可以各自獨立,作為時代的切片

系列舞作由三支舞作構成,也可以分別獨立,或許是考慮到永續發展,這次投入的心血,未來也有機會以單支舞作到其他城市展演。黃書萍表示,這三支舞作就是「在2024年的彰化,創作出屬於這一群土地上的人(的樣態)」,作品就是「時代的切片」,也許30年後回顧這三支作品,可以理解此時此刻這三個世代的人對於「舉手」的看法和反思。

身兼團長、編舞家和《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的舞者,吳思瑋不只要創作三支系列舞作,還要面對團務,而黃書萍還經營著咖啡店。兩人要面對的不只是展演創作那麼單純,還有如何與這塊土地和它的居民對話,包含觀眾、場館和體制。兩人對於舞團未來如何經營似乎有一些模糊而積極的想像,「我忘記舉手」,或許也是他們用來提醒自己的一句話,記得,繼續為生長於彰化的自己,舉手。

 

聲舞團「我忘記舉手」系列三舞作
《我才17歲》×《徘徊在繁華煩躁中的我》×《花甲的我》

2024/9/20-22
彰化八卦山

 

本文作者|王顥燁
劇場創作者、文字工作者。英國皇家中央演講戲劇學院(Royal Central School of Speech and Drama)劇場創作碩士(MFA in Advanced Theatre Practice)、天下雜誌《換日線》「小城旅人雜記」專欄作者。創作以導演、文本編創為實踐,關注當代發展議題。

註1|訪談中吳思瑋和黃書萍都會稱呼樂齡舞者們為「姊姊」,就年齡分佈來說,這群舞者目測年齡約五、六十歲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