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音樂專輯的製作在媒體快速發展的時代裡已經相當不容易，更不用說是一張即興音樂專輯。《Hidden Landscape》，中文直譯為「隱藏的風景」，作為李世揚的首張個人鋼琴獨奏專輯，或許可以說是他近年個人音樂美學的濃縮，也是一場難以重覆、無法複製的鋼琴即興演奏紀錄。在自由詮釋的音樂聲響中，和每一位聽眾產生各自獨特的對話。

即興，意味著沒有編排、沒有預設，一切回應著當下

整張專輯11首曲目錄製於台南Sound Plus錄音室，未經刪剪，還原一小時的現場演出。談起專輯的準備工作，李世揚很確定要做一張完全即興的音樂專輯，這意味著「當下創作」，所有的演奏內容並沒有經過任何編排，錄製的音樂也沒有經過剪輯或重新排序，和一般常見經過長時間打磨錄製和編輯過程的音樂專輯不太一樣。他在錄音室待了兩天，探索和實驗，先是熟悉整個空間環境，嘗試一些概念和想法，然後間歇錄製。其中一晚，他很臨時地懇請錄音師好友吳東晏幫忙邀請觀眾，當時僅有的五位，一同在現場見證音樂的發生（聲），如迷你型演奏會，沒有中斷或重來，忠實記錄演奏的內容。

因為沒有編排、沒有預設，完全反應演奏者當下的所思所想。美學上，李世揚一直在挑戰自己的西方音樂養成，經常以非常規的方式使用樂器，跳脫出原有的框架。這幾年他也開始接觸南北管音樂，跟隨樂師學習。同時，積極觀看其他人的作品、聆聽喜歡的鋼琴即興音樂家作品來精進自己。不只在這些「功課」上非常認真，李世揚最特別的是他生活的方式。

珍惜資源、關懷社會的具體行動，轉化成藝術表現

李世揚非常珍惜資源，也經常關注到社會中各個角落。周遭朋友們都知道他常收取惜食餐盒、對即期食品商店如數家珍，甚至在紐約駐村期間經常花時間在街上撿拾狀態良好的二手物品。他分享到紐約的第三個禮拜，開始實驗性地在回家路上撿拾瓶罐回收：「我在紐約總共撿了七千多個瓶子換取三百多美金，超難賺。最崩潰的是（處理回收的）機器經常壞掉，或是超市明明就還沒打烊，店員卻說鑰匙不在他手上，無法處理。」一開始認識他會以為他是要節省花費，但後來慢慢理解這就是他的生活態度。「我撿到很多衣服，連標籤都還完好存留，60美金還是80美金，連穿都沒穿過就丟掉了，紐約人真的太浪費了。」他偏好簡約質樸、踏實地生活。「我就覺得不應該這樣浪費，像我吃飯都一定會吃完，過往跟朋友吃飯，他們都很有壓力，因為我總是叮嚀不能剩要打包。」

他也經常關注那些都市裡不被注意到的「風景」。比方他挑選搭配專輯中第一首〈Solitude〉（孤獨）的照片¹，仔細看原來是一個母親為了替自己和小孩取暖，將大塑膠袋連接到建築物的暖氣出口。「這發生在最奢華的第五大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卻無人駐足，形成強烈反差，我覺得大家怎麼能如此淡然，好似已經習以為常。」這張照片多少呼應樂曲呈現的感受。創作的過程，經常是孤獨的。這些生命經驗自然而來，透過演奏流洩出來。李世揚眼中「隱藏的風景」不見得是美的，卻經常展現出一種細膩的、與眾不同的關懷，這也發生在他的彈奏之中。

「獨奏像是一種自我對話，得要單獨面對自己，負絕對的責任，……演奏當下的發生應該是騙不了人的，因為即興是最誠實的。」個人美學和生命經驗濃縮在演奏的當下，透過鋼琴這個他最熟悉的樂器，挑戰極限，創造出屬於他自己的美學聲響。

保存紀錄是為了再次造訪，也記錄每一個時期的狀態

「你關注的東西會一直存在。」隨著年紀增長，美學會持續累積、變化，每一個時期的演奏風格都會有些不同。李世揚經常和其他藝術家合作、即興演出，但因為資源有限、市場較小，他極少有自己的獨奏機會。以往較為猛烈的風格，在這張專輯似乎有些被削弱了。他提到自己過去在國外演出時，可以彈奏出十幾分鐘具有「狠」勁的音樂，相較之下，這張專輯可能更為平衡，「達到一個蠻多人聽了應該會喜歡，自己也還可以接受的狀態。」因為整張專輯是緊密相連、一氣呵成的，「我覺得那些串連每段音樂的路徑是最可貴的。」

相比大部分的專輯聚焦於樂音和曲目的編排，即興音樂演奏更加挑戰的是日常的累積和演奏當下的專注。李世揚的鋼琴獨奏有一股強大的能量，他總是沉浸於演奏中，卻不是耽溺。日本的聲音藝術家鈴木英倫子（Elico Suzuki）曾與他分享對他的觀察，提出他在演奏中是相當專注但同時自我批判，總是思考下一步要如何進行，而不是自我陶醉。李世揚說，「藝術家不可能不批判自己的作品，因為作品呈現出來跟自身有關，所以每一秒都在批判。」

因為對自己的嚴謹要求，2023年為專輯錄完音後他其實不太滿意，接著他前往紐約參與為期六個月、由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 ）獎助的駐村計畫。在紐約生活了半年再回到台灣，重聽之後發現那晚的錄音，雖然沒有事先計畫，音樂卻有著非常有趣且完整的結構，最後決定選擇將這場錄音保留下來。不滿意或許也跟當下無法全然得心應手有關，即興就是需要持續從做中學，永遠沒有所謂的完美，但也最真實地保留了此刻的狀態。「一定會不滿意啊，……但是好與不好，很難斷定，也未必絕對。」因為同一個概念重錄第二次，路徑肯定會不太一樣，就會看到不同的風景。所以即興是「時機到，感覺對，自然水到渠成」。聽起來很玄，但這正是即興藝術家的技藝，能夠自然地表現出一段時間以來的累積，並且在演奏當下成立，展現出獨特的美學。

如果要說唯一有刻意安排的，是曲目8〈Nanbei〉（南北）。在這個曲子中，李世揚並不是要用鋼琴去模仿南北管音樂，而是透過認識和喜愛這樣的音樂，實踐出心裡想像的聲音，經過轉譯，運用某種跳躍、拼貼的方式，讓看似有點對立和衝突的兩種音樂類型相遇。這首曲子聽起來不困難，卻相當考驗技術，李世揚分享他錄了多次都不滿意，因為在表現北管的段落，左手拿定音鼓棒敲打低音弦，但鼓棒很粗，兩音之間的弦距極近，光敲同一個單音，不碰觸到鄰近的音，其實非常困難，也敲不大聲，如果換了鼓棒，音色又會不理想。「但是很妙，我就是用這個樂器的極限去做到我想像中的聲音。這個限制使得右手即興沒辦法彈太多音，但也營造更多空間感，頗有東方留白的韻味。」

錄製專輯彷彿是一種命定的旅程，記錄下生命的離合

在疫情期間獲得群眾募資的支持，後來又獲得國藝會補助，專輯歷經三年才完成。神奇的是大多數支持者不曾催促，甚至有些人已經忘記當時曾參與募資計畫。李世揚選擇不經他人之手，親自將專輯送到每位支持者的手中。其中有一些是他擔任鋼琴伴奏的合唱團團員，如今也因為年老沒有繼續參加而失聯，還有一些人早就忘記自己有預購，見到專輯時還打算要掏錢出來購買。除了熟識的夥伴，也有一對經營音樂教室的夫婦，過去曾在西餐廳看到李世揚的鋼琴演奏有過一面之緣，並在疫情期間大方地贊助他一筆經費，但他將專輯送達時，卻從太太那得知先生去年已經因為癌症過世。

李世揚也談起身邊一些英年早逝的朋友，「常常會很感慨，生命的消逝，很可能是突如其來。現實生活中，意外或荒謬的事會發生，都不在我們的計畫裡。每天都有許多這種新聞，彷彿久了之後，人們就麻痺了。但對我來說，即使是毫不相識的陌生人，生命消逝這件事，都還是會在我心裡起一點漣漪。」人活得長短似乎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所以我覺得很多事情也不是我決定的，為什麼我要做即興而不是一般的音樂，那不是我決定的。說起來很玄，但很多事，冥冥之中好像都有連結。雖然我得先決定做專輯，最後才會完成作品。但還有很多因素，都可能讓事情產生變化和發展。」李世揚半開玩笑地說，「這也是一種Hidden。」

自由的意志展現，也可以交由聽眾自由地感受

即興（improvisation），拉丁字源為「意外、不可預期」，可視為其核心精神。即興也是一種形式自由的創作表達。儘管自由，卻是某種雙面刃，尤其在台灣，不管是參與的藝術家或是願意欣賞的觀眾都並非多數。李世揚分享目前收到的回饋，多數聽眾特別喜歡第一首和最後一首有明顯旋律的曲目，有聽眾從專輯封面聯想到韓國電影導演洪常秀的《在水中》；或是像他的小提琴老師，一聽第八首就浮現宮廟陣頭的畫面，而不是從曲名上得知這是跟南北管有關的創作。像是對自己的提問，李世揚也選用哲學詞彙為部分樂曲命名，比方〈Sorites Paradox〉（連鎖悖論）、〈Tentative Conclusion〉（暫時的結論）等。專輯封面則是他在紐約街角所拍攝，他說，失焦產生的模糊影像，反倒讓他遇見另一種美，「生活中何嘗不是充滿意外」。

專輯名稱「隱藏的風景」，也象徵自我追尋——期許那些尚未被發掘的特質和潛能。專輯完成後，李世揚將生活周遭的觀察延伸為行動，偶爾會持續發文，分享快門下獨特的瞬間。或許，作為台灣少見的即興演奏音樂家，李世揚和他的作品就是一個「隱藏的風景」，值得眾人的支持與珍藏。

延伸探索｜
2023年11月李世揚獲選參與為期兩週的波坎蒂克創作駐村計畫（Pocantico Residency），於洛克菲勒莊園（Rockefeller Estate）進行，由亞洲文化協會（Asian Cultural Council）和「現在作曲家」（Composers Now）共同舉辦。這支影片中記錄李世揚和另一位駐村作曲家惠特尼．喬治（Whitney George）合作的過程，其中提到作曲家如何和即興音樂家合作，備有英文字幕。

本文作者｜王顥燁
劇場創作者、文字工作者。英國皇家中央演講戲劇學院（Royal Central School of Speech and Drama）劇場創作碩士（MFA in Advanced Theatre Practice）、天下雜誌《換日線》「小城旅人雜記」專欄作者。創作以導演、文本編創為實踐，關注當代發展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