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航空城,全台史上最大的區段徵收案,總區段徵收面積高達3148公頃,徵收案影響大園區內多處鄰里,其中原有3600人的竹圍里將成為全面消失的里。這項於2009年由政府提出的「愛台12建設」中的大型都市計畫,以經濟建設為名,致使3.9萬人面臨搬遷問題,影響延續至今。
走進計畫核心的竹圍里、海口里、沙崙里、後厝里等社區,帶來的視覺衝擊是一棟棟民宅門窗被封上木板,隨處可見鐵皮圍籬與拆卸機具、拆屋工程堆起的廢棄物磚瓦、四散的民生傢俱,所有的地方紋理、生活痕跡隨著開發案進場而變得蒼白。
因著航空城議題,不乏媒體記者、研究調查者、見證奇觀的觀光客、文化工作者等社群走進大園。然而大多議題記錄報導,無法長時間駐守當地,需仰賴地方社群提供細緻的即時觀察;由王正祥、林彥翔組成的「空城現場」(以下簡稱空城),正是對接內外的藝術行動團隊,他們持續在大園做田野調查,並且將採集所得轉譯為刊物、影像、展覽、走讀等類型的文化產出。
回顧兩人合作的契機,正祥是中壢人,因2020年調查中壢後寮的土地區段徵收,開始關注桃園地景消逝與被搬遷議題;彥翔則是未被劃入徵收區的大園人,於2020年記錄起航空城議題。後寮與航空城,皆面對已成定局的開發案,後寮的階段性計畫完成後,正祥決定與彥翔合作,於是,2022年「空城現場」成立。以下將聚焦他們參與航空城議題的行動過程及方法,而不詳述開發案徵收細節。
很土炮,到處閒晃
不論是我私下認識的正祥與彥翔,或本次受訪時的他們,皆散發強烈的「土」氣。土氣的意思是,行動方法和土地黏著很深、凡事自己來、埋頭苦幹甚至有點固執,用空城自己的話來說是「土炮」。
高度不穩定的拆遷現場難以進行系統性調查,更得趕在怪手動工前,搶先為人文地貌留下紀錄,當然還有陪伴居民面對搬遷事宜。因此,「記錄先於一切,先記錄下來比什麼都重要。」空城二人的土氣顯現在田野方法上,騎著車四處閒晃、繞圈、找路人搭話、參與社區事務,哪裡有人就往哪裡去,以此方式採集地方知識。看上去像無所事事的學生?不完全只做調查研究?拍紀錄片好像也說得過去?總之,用盡方式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為海口里陳阿姨辦搬遷前的放映聚會、幫忙阿公阿媽修復大樹下漏水的聊天棚,隨著各種事件的開展,居民們似乎逐漸理解兩位遊蕩的年輕人,其實是以另類的方式投入地方事務。
兩人行事風格大相徑庭,卻也互相補位。正祥三思而行,補足往前衝的彥翔漏看的細節;而先做再說的彥翔,則大量捕捉航空城的高速變動。正祥與彥翔分別來自城鄉建築專業、新媒體藝術背景,正祥從過去的地理學研究訓練養成看地圖的習慣,地圖得以宏觀俯瞰不同時期的人文地景,從疊圖看見了留下與消失的區塊;彥翔則給出感性面向,藝術學院的養成,讓他懂得透過創作媒材牽動觀者的共感經驗。
修復式田野
2023年2月至今,空城已發行三本刊物、一本小冊。刊物內容與認識地方的順序有關,從竹圍、海口聚落為始,進而擴展至區域性調查,最新一期則聚焦坑口村、地方信仰如何受搬遷影響、2023年下半的居民陳抗,並加入外部邀稿。是否有機會在書寫中陳述對於徵收案不同的觀點?正祥回應到:「一來我們有自己的立場選擇,二來我們遇到的居民,其實已經被開發案篩選過,有資源、談好搬遷條件的居民都陸續搬離,留下來的相對弱勢。尤其無屋無地的居民碰上徵收案,該如何安置?」
兩年行動歷程中,眼前景象不僅劇變,而且塵土飛揚將記憶連根拔起,「哪邊不見了,哪條路又不通了,過去幾百年的農村歷史、田野水圳、阡陌道路因開發案被整片抹除。」已成定局的終點到來之前,空城能做的就是極盡所能留給現場,在碎石瓦礫中,修補分崩離析的鄰里關係,創造一些充滿暖意的公共交流。
今年(2024)4月,空城與海口里里長、紀錄片工會合辦一場走讀暨電影放映活動,選在已遷靈的土地公廟辦理露天放映,過去廟前廣場曾是村裡的公共曬穀場,也是社區活動的重要聚點。那晚許多搬離的居民回來了,放映現場超過百人,大夥邊看片邊話家常,當暖黃路燈和投影機打亮已退神的廟埕,轉瞬的聚散將情感顯影。
靠眾人努力記住,並留下痕跡
藝術創作往往需要足夠的「創作者時間」,將田野調查消化轉譯成為另一種可感形式。然而在瞬息萬變的現場,如何精準掌握敘事核心是藝術行動者經常面臨的難題。空城花了不少時間彼此溝通,究竟議題進入白盒子的意義為何?對彥翔而言,「如果沒有階段性整理展出,外人很難看到累積。展覽是一種和群眾溝通的管道,作品能夠觸及更多元的面向,也發現有不少人透過展覽得知航空城議題。」
2023年於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的聯展「Signal Z」,空城的參展作品《奇跡咖啡…奇跡…咖啡…奇跡…………》是田野調查、團隊默契達一定程度的成果,由此延伸的創作,日前更入圍了「2025桃源國際藝術獎」。作品重返1998年大園空難失事現場的咖啡店,收集事件的文史資料、口述影像、空難殘骸,保存徵收案之下被掩蓋的記憶。展覽期間的走讀活動「奇跡.再見。當我們再見.奇跡」,帶參與者爬進現場,這不過也才發生在九個月前,如今咖啡店已遭拆除。透過藝文活動,他們試圖讓更多人見證大園逐步成為空城的過程。
今年6、7月間,空城於桃園在地的「只是光影獨立咖啡廳」辦理個展「繞行的航班」。雖非大規模展出,但從中可看見不少他們的行動軌跡。其中一區呈現「造舟、問石,祭(記)海口」的行動檔案,這是今年端午節,空城土法煉鋼自製龍舟巡庄、下水,與里長共同舉辦祭江儀式,藉此回溯百餘年前的口述歷史:「從港邊將牽罟的漁船扛回海口,經過村子的街道與民居,最後到海口埤將船下水,划龍舟競渡。」除了祈求里內平安及搬遷順利,更請道士向石敢當詢問去留意願。當地景抹除,人與埤水不再親近,那麼記憶與再現顯得更加重要了。
只要還有人,就有行動的理由
未來兩三年後,大園過往的一景一物將難以辨識,從正祥與彥翔身上,看見兩位在地青年的探問:「人們期許桃園成為什麼樣的一座城市?」土地徵收是否皆符合公益性、必要性及比例原則?居民安置是否完善了?更進一步的價值觀省思,土地價值不應僅以經濟利益來評判,人與土地的情感記憶,幾代人的種種文化歷史,難道只剩下放進博物館展示的選項嗎?
「不甘被遺忘」的情緒始終在空城的行動中徘徊,從一個人埋頭苦幹,到兩個人自我燃燒,受外力驅使而不得不為,正祥與彥翔無奈的苦笑:「再怎麼樣就是兩三年吧!」起初看到房子一直拆、人一直搬離非常無力,但和居民有更深入的交集後,進入地方遷徙的脈動有了持續前行的動能。
即便不知道如何想像大園未來的景象,不過兩人堅定表示會一直陪伴與目送居民搬遷,住在大園的彥翔說:「現在從外面回家,中途會停很多點才會到家。」行動者在大園化為空城以前,仍舊滿載遊蕩的餘裕,試著搖晃現實。
本文作者|何睦芸
創作背景根基於劇場,遊走於空間、媒材、文字、人群之間;嘗試帶著藝術眼光投身社會現場,透過自我與他者連結的社群創作,建構一個藝術與社會現實交織的實踐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