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Civic Square的成員查理．艾德蒙（Charlie Edmonds）沿著運河，從伯明罕市中心漫步至團隊在萊迪伍德（Ladywood）的基地，穿過聖文森路（St Vincent St）橫越運河的橋，查理突然指向地面，要我注意我們已經從磚面道路邁入零散的碎石子地。周遭的建築景觀也從精緻的紅磚屋瓦，變成破敗的廠房。

「這是萊迪伍德貧困的視覺具現。」查理露出他那一貫的嘲諷微笑。

萊迪伍德，這個位於伯明罕市中心西邊的行政區，儘管離城市熱鬧的場景不遠，卻長期為該城最窮困之區域。不僅基礎建設不足，亦飽受犯罪率與失業率居高不下所苦，奇妙的是此區房價近年卻是不斷上漲，而這點必須追溯回伯明罕的城市史。過去伯明罕曾為英國製造業和工業的中心，特別在大英帝國殖民統治時代，便宜的原料從殖民地運到伯明罕，加工再造後輸出至世界各地，但隨著戰後被殖民國紛紛獨立以及產業全球化的趨勢，英國的製造業和工業外移，伯明罕空下了大量閒置廠房，其中絕大部分位在萊迪伍德，致使此區成為地產開發商和投資客密切關注之地，希冀以低價購入土地後，藉都市更新之便而獲利。

而Civic Square野心勃勃的計畫便從此地長出。

Civic Square為伯明罕當地的非營利組織，成員多來自當地。其前身為2014年成立的共享辦公室「伯明罕社會影響力製造所」（Impact Hub Birmingham），最初團隊期待能藉運營的過程思考社會企業的可能性，然而多年後他們發現團隊反倒是為了支付房租而被迫不斷追求營利，也牴觸原先作為社會企業的目標。因此團隊決定在2019年轉型，與地產開發商「都市注目」（Urban Splash）商談合作，以萊迪伍德的舊工業廠房為基地，與社區居民一同尋求如何改造基地，建設出充滿活力的社區交流中心，在兼顧獲利的同時，也思考理想的社區該為何種形貌。

而第一步便是展開與社區的共作。

起步：多重行動邀請社區居民一同思考

在英國通貨膨脹偏高、居住與生活成本節節高升的狀況下，人們的生活比過去更為捉襟見肘，這點在萊迪伍德更為明顯，如何讓人們在與生活掙扎間還願意投入改變，更思考如何解決當前困境，便是Civic Square成員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Civic Square不從高深的理論開始，除了在目前仍舊荒廢的基地裡運營工作坊外，團隊還有些有趣的嘗試。如疫情期間打開團隊停泊於運河畔的船屋咖啡店，每週三天免費提供蛋糕與咖啡，與鄰里相互心靈扶持，支撐度過疫情。而在疫情後延續此發展而成的晚餐俱樂部（Neighbourhood Supper Club）則是利用每月最後的週二，在離基地步行五分鐘、當地埃德巴斯頓水庫（Edgbaston Reservoir）的帆船俱樂部（Midland Sailing Club），邀請居民共享免費晚餐之餘，更藉此場域與居民交流感情，理解當地過去的歷史、當下的需求與對未來的嚮往。參與活動的居民遍及各世代，團隊也與居民分享其對於社區中心的設計，如DIY工坊、社區廚房、圖書館等設計，以及世界各地的再生建築案例，試圖激發居民對於社區中心的想像，並共同勾勒出藍圖。

另一方面，團隊也在每週二舉辦貿易學校（Trade School Program），邀請居民們分享自己的技能與知識，舉凡園藝、瑜伽、如何修理壞掉的自行車輪胎和廚房水龍頭、製作伊博族（Igbo）傳統面具等課程都應有盡有，而Civic Square成員也分享天然建築材料、改造房子與太陽能發電等知識。如同提供咖啡與食物等基本物質般，團隊創造了相互交流與支持的場域，社區居民不單只是藉此理解和參與Civic Square的行動，更是藉此達到社區的自我培力，而目前於大學任教的查理就表示，經過長期討論後，如今社區居民對於街道改造的知識水平，可說和英國建築系的大學生不相上下。

而團隊的溝通方式則借鏡於英國經濟學家凱特．拉沃斯（Kate Raworth）所提出的「甜甜圈經濟學」（Doughnut Economics）。長期以來英國社會奉行經濟成長能讓人們的生活持續往美好的理想邁進，但卻忽視了經濟成長過程隨之而來的外部社會成本。

「甜甜圈經濟學」顧名思義畫出宛如甜甜圈的模型，內圈為社會基礎的元素如水、食物、健康、能源，教育等，外皮則是生態天花板，超出即面臨氣候變遷、空氣與化學物質汙染、海洋酸化等危機，而「甜甜圈經濟學」旨在追求兩者間的平衡。Civic Square以理論與圖表引導社區居民和內部成員想像其工作該如何進行外，更以此理論將在地工作和全球願景連結，跨越到更廣的尺度。

為此，Civic Square也開啟與外界溝通的活動：改造與重新想像慶典（Retrofit Reimagined Festival）。

進程：改造既有的工業廠房成為社區活動中心

「改造與重新想像慶典」是Civic Square在改造基地時與外界開啟的期間限定活動。2022年，團隊串連英國其他致力於住房與社區工作的組織如暗物質實驗室（Dark Matter Labs）、建築師氣候行動網（Architects Climate Action Network，ACAN）和零碳住宅（Zero Carbon House）等，在水庫旁搭起帳篷，透過小組討論、講座與工作坊等形式交流彼此經驗和想法，並在2023年擴及到格拉斯哥、倫敦、布里斯托和馬漢萊斯（Machynlleth）四地。

「Civic Square的工作很多時候被視為邊緣，但我們想要把它拱上中心舞台，藉此影響建築、環境等領域。而當時討論的議題如非傳統的社區改造、社區所有權等，如今儼然是英國主流的想法了。」查理表示。

透過集體凝聚力量來讓大家共同被看見，不過Civic Square也認為他們已經完成階段性的目標，不打算持續舉辦慶典，現階段的目標是將過去團隊曾提出對既有現實挑戰的想法，逐步落實於基地。如今，團隊也如火如荼地與建築師事務所規劃基地的設計方案，將居民的需求和想像，以及團隊長期對於建築與社區的思考融合，希望打造出理想的場域。

不過在其中，仍舊隱藏著團隊的野心——對於未來建築的思考。

2024年4月，Civic Square發佈他們與暗物質實驗室共筆的研究報告，以未來全球氣溫上漲3℃的預想為底，不只點出未來世界將面臨何種挑戰，也提出如何從社區著手、避免慘劇發生的可能。

好比說，由於現行英國房屋品質極差，造成無謂的能源消耗外，也需要改造來因應極端氣候。然而現行的改造工程往往使用礦棉等合成物質，無論其能源開採過程和使用壽命皆是隱藏的碳成本，團隊正試圖思考是否有可能藉由稻草、大麻、羊毛等天然材料，或是回收的磚塊與建材，盡可能達到降低碳排放、減少屋內能源無謂溢散的效果。而Civic Square也並非僅讓討論停留在團隊、建築師事務所與其他團體之間，而是更希望讓社區參與並藉此影響社區。

查理指出，比起由政府投入補助來指導該如何改造房子，社區居民更渴望能夠自己動手，避免因政府過度干涉而削弱其對屋內的掌控。Civic Square鼓勵鄰里參與社區中心的改造，也讓居民習得能力改造自己的家，特別是英國許多房子都是聯排住宅，在積極的社區運動下，有機會讓改造並非僅限於單一住宅的更迭，而是擴及整條街區的變革。

Civic Square亦希望能夠從土地開發商手上購入基地，以土地信託的方式，由特定機構管理土地，特別是英國大量公共土地和資產被政府出售來支付債務的當今，¹土地信託更有機會避免政府的政策失利拖垮社區，然而這部分並非團隊近期專注的目標，亦需要從長研議。

宏觀：成為範例，進一步擴及全國

訪談結尾，查理強調Civic Square的行動最重要的是看到社區致力於理解複雜、充滿野心的想法之潛力。在英國，人們常常看輕在地居民，認為他們的知識和能力不足，不應該賦予社區居民掌控當地的權力。

「我從工作中學到，如果你給社區一個機會，投入時間、資源、知識和技能，他們有可能會達到驚人的成就。」查理表示。

他亦以NHS為標竿描繪願景。NHS為英國的國民保健署，實為全球最大的單一保險人制度醫療體系，包含英國公民、移民、遊客等都可以免費或以低廉的價格獲得醫療資源。不過這個系統並非由中央政府規劃而生，甚至最早僅是威爾斯的一個採礦小鎮，為了支持彼此的健康問題而發起，最後才發展為全國性的健康組織。儘管其中飽含人力短缺、管理系統老舊等問題，並也長期有著改革的呼聲，但一個社區內部的行動如何激發、催化，最後造成全國根本性的變革實在讓人充滿啟發。而無論Civic Square發展過程中反覆跌撞、他們所欲嘗試的社區改造成功與否，都值得讓人關注。

本文作者｜王欣翮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前美術館館員，現為派對漫遊者，試圖以偏狹的觀點、醉倒的姿態紀錄城市。文章散見於《藝術認證》、《典藏ARTouch》、《every little d.》等不同媒體，近來花在賽車與足球的時間比展覽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