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帶著零雨上山:樓仁譯者之家零雨翻譯工作坊
2024
05
09
文|游騰緯
圖|游騰緯攝影
現實並不允許譯者耗費幾個小時,只為了把譯稿裡的幾個字詞精修得滿意,翻譯工作坊總是奢侈的學習與享受……

細雨中,火車搖晃著,向翠綠的山丘奔去。

從蘇黎世前往譯者之家的路上,想到接下來一週的工作坊夥伴不是教授,就是經驗豐富的譯者或寫作者,不免有些緊張——來自德國的安若石(Alice Grünfelder)是作家、譯者,近期剛推出蔡宛璇德語詩選《海岸》;在牛津大學擔任SNSF Mobility博士後研究員的利文祺出版了楊牧、陳克華詩作英譯;王學權是香港大學教授,出版過三本英文詩集,目前負責英譯零雨詩集《女兒》;羅馬第三大學中文系教授羅莎(Rosa Lombardi)是楊牧詩義大利文譯者,同行的還有研究日治時期台灣文學的博士後研究員孫琳(Silvia Schiavi);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東亞語文學系教授米娜(Cosima Bruno)曾譯陳黎詩作,同系的博士候選人王珂曾譯文學與美術史大師著作,已發表多項論著;鄒佑昇就讀德國慕尼黑大學佛教研究博士班,出版了兩本備受肯定的中文詩集以及一本德文詩集。

當時是不是答應得太爽快?去年在國藝會的支持下,我以文學翻譯為主題在英國與愛爾蘭進行「海外藝遊」,訪問諸多在翻譯領域努力的工作者,耕耘台灣文學外譯多時的利文祺是其中一位。他告訴我荷蘭文譯者馬蘇菲(Silvia Marijnissen)正在翻譯零雨的作品,希望透過號召各地譯者舉辦翻譯工作坊更加認識這位詩人,並且熱情邀請我一同加入。想起先前參加翻譯工作坊大家齊心討論的愉快經驗,「好啊」二字隨即脫口而出。

樓仁譯者之家位於瑞士蘇黎世州的美麗山區。

火車漸慢,窗外一隻紅嘴白鸛闊步覓食,叼起獵物輕輕向上甩,脖子一扭食物下肚,胸前尚未落盡的冬羽左右擺動。歐洲人視白鸛為吉祥禽鳥,大概是個好兆頭,無須送子,送我一些平靜的心情吧!

出了欣維爾(Hinwil)火車站,採買完食材,搭上公車,到站再走十分鐘,終於抵達這一週的住所:樓仁譯者之家(Translation House Looren)。這棟建築寬敞舒適,視野開闊,前身是出版商艾伯特.祖斯特(Albert Züst)的宅邸,Looren為蘇黎世州的方言,意思是「石地」,適合這片冰磧作用形成的礫石丘陵。祖斯特家族搬離後,希望為這座建築尋找新的角色,邀請大眾集思廣益,最後由瑞士翻譯家雷古拉.倫許樂(Regula Renschler)的提議勝出。2005年起,樓仁譯者之家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運作,提供獎學金與駐村機會,也與各大研究機構合辦講座與工作坊。譯者之家還有豐富的館藏,除了便於駐村譯者工作的各語言辭典與各領域專有名詞辭典,也收藏了駐村譯者的譯本以及瑞士四種官方語言的本國著作。

座落在礫石丘陵上、視野開闊的出版商宅邸,如今是匯聚世界各地譯者駐村交流的所在。

譯者之家的迎賓桌上,擺放著歡迎譯者們的立牌。此次工作坊圍繞著台灣詩人零雨的作品展開。

譯者之家剛成立時,上山的譯者寥寥無幾,如今駐村申請年年秒殺。本來以為沿途的景色就夠吸引人了,進入專屬客房後,立刻讓人想要帶著下一份翻譯工作申請駐村。這裡每個房間都以瑞士作家取名,我分配到的是「赫曼.伯格」(Hermann Burger)房,室內有簡約的木質地板與家具、舒適的工作桌,但最重要的是桌前的大窗戶,小鎮、蘇黎世湖與遠山盡收眼底,宛如一座專屬的自然劇場——山區的氣候瞬息萬變,每一次抬頭窗外都有不同的光影色彩。

工作坊訂於應該已是春天的三月底,開始的前一晚卻來了一場雪,隔日的討論在清新沁涼的晨光中展開。我們採用常見的專題討論模式,由成員自選作品事先翻譯完寄給大家閱讀,每位譯者負責帶領討論自選作品。不過,這次與我先前的經驗相當不同。過去參加的文學翻譯工作坊不僅是以單一語言組合(language pair)為主,而且聚焦在小說與非虛構書寫;這次的工作坊則集結多種語言組合譯者,類似英國文學翻譯中心夏季學校(BCLT Summer School)的「多語翻譯工作坊」(Multilingual Workshop),不同的是,多語翻譯工作坊全都是譯入英語,以文類作為區別,譯者只需要自選相符的文本分享討論,而零雨翻譯工作坊則是由中文譯入其他外語,並且專注於單一作者的作品。

工作坊以專題討論的模式進行,每位譯者輪流帶領討論自己挑選的零雨詩作。

隨著討論的進行,我很快就注意到比起單一語言組合的工作坊,多語討論似乎更加凸顯語言的差異。有時義大利文譯者會認為某一首詩譯成義大利文的感覺不好,但德文與荷蘭文譯者卻認為很適合翻譯,而有時情況又完全相反。抑或是有些中文母語人士認為很有「餘韻」的最後一行,卻會讓其他語言的譯者覺得「不夠有力」,「感覺中文詩常常不知道怎麼收尾」。此外,詩的譯者更加注意聽覺與視覺,大家在分享策略時,字詞的聲音與形狀常常是選詞標準。值得一提的是,佑昇的參與對所有成員而言應該都是非常寶貴的經驗,他不僅熟讀零雨作品,而且與零雨長期維持書信往來,為大家補充許多文本脈絡與私人經驗。

分行、斷句與標點是中文詩迻譯的一大挑戰,零雨的作品也不例外,她大量活用句號與破折號,米娜所選的〈野地系列〉第十四首「與蛇相遇」正是如此:

大到時常互相碰撞。以為
只活這一次。但我們還是
互相溜跑。跑過對方的
界線

 

最後。宇宙翻覆
我溜進草叢。牠丟掉
手杖。最後。語言的問題。並不
存在

句號不只是句子的終結,是更強烈的呼吸,甚至是視覺的跳動,與歐洲語言的標點符號使用習慣相當不同,令譯者頭痛不已。儘管如此,米娜的譯文保持零雨的句型,透過破壞語言規則,翻譯便從縫隙中為目標語言注入新活水。

與外國譯者討論翻譯時,文化差異總是最為有趣的議題。安若石選了〈我的名字叫海〉中的第六首「岩石」與第九首「我想和你和好」,前者用上「黃昏」,似乎是德語無法表明的時刻,她也對於中文寫作大量使用這個詞感到困惑,這大概是身為中文母語人士從未思考過的事。後者提到「白鳥」,根據上下文顯然典出《列子.黃帝》的漚鳥,她表示不能直翻成「白色的鳥」,「鳥一定要寫出名稱,否則在德文看起來會變得陳腐平庸。」有時,看似簡單的字句,竟然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難題,例如我選的〈白色〉描寫病房的這幾句:

在她床邊
再過去一點
——跳過下午的陽光

 

暗色的矮櫃上
有一個鬧鐘
一個相框

義大利譯者無法理解:為什麼醫院會有櫃子?哪裡來的相框?其他譯者解釋著可能的原因,我們幾個台灣人則試圖口述還原一般台灣醫院的樣貌——原來,在義大利住院是不能攜帶私人物品的!

譯者們的交流,到了餐桌上仍熱烈地延續。

綜觀工作坊成員的選詩,赫然發現我心中的標準似乎過於保守,或者說,過於「商業」。我選了〈對話〉、〈白色〉、〈翻譯——致A〉,當時將外譯設為目標,因此在文字特色之外,最重要的標準是能引起共鳴,也因此有意識地排除過多文化元素的作品,因為詩不像其他文本,很難偷偷把解釋性的文字安插在文本之中。有趣的是,馬蘇菲的網誌記錄也反思了相同的事:「我總是猶豫要不要挑選那些我覺得『太漢文化』的詩,擔心荷蘭讀者無法理解,我害怕這些作品會嚇跑他們,或需要太多註腳來解釋內容。」或許,我們都應該勇敢一些,防止波里佐提(Mark Polizzotti)在《譯者的難題》(Sympathy for the Traitor: A Translation Manifesto)談到的文化單一化:「翻譯雖然應該扮演橋樑的角色,把橋樑的兩端連結起來,但翻譯的重要性,或許也在於維護兩端之間的距離。」

一週飛快,該向知識淵博而熱情的夥伴以及絕美的樓仁譯者之家道別了。在車上,我重讀王珂獻給工作坊的詩作,回想從早上討論到晚間準備餐食的歡樂時光,一週似乎太短了。不過,現實並不允許譯者耗費幾個小時,只為了把譯稿裡的幾個字詞精修得滿意,翻譯工作坊總是奢侈的學習與享受。

車窗外陽光灑落,翠綠的山丘多了野花點綴的黃白,那一早,春天真的來了。

 

零雨翻譯工作坊的參與者合影,左起為游騰緯(本文作者)、王珂、孫琳、米娜、鄒佑昇、羅莎、馬蘇菲、利文祺、安若石、王學權。

駐村期間,譯者們在蘇黎世山間美好的春色中相偕郊遊。

 

 

本文作者|游騰緯
現為自由譯者、台師大翻譯所博士生,努力在實務與研究之間取得最佳平衡。長期與藝術場館合作,譯有《古典音樂之愛》、《藝術家之死》、《音樂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