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地誌身體測繪時空:耳邊風工作室
2024
05
02
文|梁家綺
圖|耳邊風工作室提供
透過身體親臨,眾人在墓與墓間隨丘陵起伏錯位,身體與感官、認知與想像在現場和空氣泥土相互摩娑,微微顫動……

「夜山南行團」駛向府城南郊,暗夜行路,我跟著團員喊「進喔!進喔!」一邊向無從指認的神靈鬼怪致意,一邊疑惑這場由劇場人發起、在晚上跑去南山公墓——占地近百公頃、與台南歷史發展共存並行的公共墓地,曾在市府為「促進都市發展,增進公共利益」要求遷葬而引發文資保存爭議的地方——到底要做什麼?

行動中的身體,向城市空間與歷史記憶提問

花車與女郎夢境般現身,點菸的老人時閃時現,旅行團導遊彷彿棲居於此,訴說墓碑故事如介紹自家鄰人,伴隨旅客在墓地逡巡、滯留、往復行走。忘了從哪一個瞬間開始,內心對墓仔埔的忌諱與驚懼,隨雲開影現一併散去,只覺各種形制的墳塚在月光下寧靜絕美,原本魂魄縈繞的虛無荒地逐步質變成一座呼吸均勻沉穩的豐饒之城,莊嚴且威。

花車與女郎如夢境般現身,伴隨旅客在墓地裡逡巡,故事隨著身體的入「境」逐漸浮現。耳邊風工作室,《夜山》。

上述《夜山》影像拍攝是耳邊風工作室在2019年「OFF跳境祭」的行動之一,與倡議團體「地上台南.南山公墓」合作。取名「OFF」本有在官方體制之外游擊串聯的意圖,《夜山》透過行動提問:現代都市在自身擴張下,結構隨之變形,土地的使用方式與價值觀產生巨大衝突,面對曾經的地景與記憶場所,城市與居住在其中的人們要如何選擇、情感該如何安放?

多年後我回想起那個奇異的夜晚,透過身體親臨,眾人在墓與墓間隨丘陵起伏錯位,身體與感官、認知與想像在現場和空氣泥土相互摩娑,微微顫動,這種通過身體牽動感知想像、創造再現空間的狀態,約莫就是耳邊風專注發展的「地誌身體」。以身體書寫地誌,涉及個人想像、地方知識、歷史流變、集體記憶與政治權力的鑿痕,既是地理空間在身上鐫刻,也是透過身體牽引他者匯聚,共同編織的過程。

《夜山》不是耳邊風第一次以劇場方式倡議,2017年底,六合境清水寺前,古枋溪河道因工程施作意外重見天日,「重現府城水文促進會」發起掀開溝蓋運動,耳邊風的《行水迴城:吟遊.舞弄小戲》透過吟唱、戲劇、舞蹈尋找城市與水共生的記憶,數千枝菅芒草被裝置於古水道旁,花穗斜垂,白茫如雪,水文環境從都市建設的覆蓋下解放,自然植被卻以人工搭建造景,既陌異疏離,又倍感親切。

《行水迴城:吟遊.舞弄小戲》透過吟唱、戲劇、舞蹈尋找城市與水共生的記憶,2017。

採訪耳邊風的主持人角八惠,她說:「我在乎抵抗的效力,它需要時間去累積跟等待,需要一些契機讓行動一直走,走到覺得差不多了,它自己就會有一個收尾。」時至今日,不論是城市裡的河流或南山公墓的土地開發,在各方努力下都漸漸受到重視與討論。八惠反思劇場產業化後與城市的漸次脫節,負責生產,卻失去監督、反省與批判,因此,成為社會行動者、倡議者,是重拾劇場功能,又或看作劇場的超展開,讓雙方都獲得養分。

朝向地誌劇場的累積與演化

一如身體具有可塑性,「地誌身體」的概念與實踐方法並非靜止,而是在持續的累積中擴張領地,倡議只是其中之一。與「OFF跳境祭」同一年稍早的《城市打版術: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是朝向「地誌劇場」最初可辨識的印記。

「城市打版」在八惠腦海中兜轉多年,將服裝多元的概念拓展到城市空間,並使用劇場作為技術與方法。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空間演出設計系的她,第一份工作是在建築事務所做都市規劃,摸索過許多地誌資料,後來轉做服裝,看似不相干,但實則將原本學習空間的概念放到服裝設計中,八惠專精打版,習以雕塑空間的方式建構從平面到立體結構的過程,這種測繪在「城市打版術」中施展開,通過行為、錄像、戲劇事件,帶著觀眾行走、重新補綴。非線性的敘事往往未能清楚指認輪廓形貌,但能拆解寫定順序的歷史,小西門、刑場、魚塭在舊城早已不復存在,卻浮現在謠傳或記憶裡,工作室隔壁的阿嬤總是不斷指著前方鐵皮說:「這裡都是塭仔、塭仔……」,喃喃話語像是召喚術,勾引看不見卻未必不存在的事物。

耳邊風工作室將服裝設計中的打版概念拓展到城市空間,透過行為、錄像、戲劇事件帶著觀眾行走,測繪看不見卻未必不存在的事物。《城市打版術:一座消失的城門、死刑犯與他們的魚塭》,2019。

2019「OFF跳境祭」邀請六組創作者於台南府城多個廟境前演出,亦結合外部社群行動、廟口論壇、走讀共學等。圖為演出節目之一,妳太甜《鳳仙》,於三山國王廟。

如果說「城市打版術」在建立地誌身體於城市空間三維書寫的縫合技術,「跳境祭」則將個人身體解壓縮,回到隨歷史流變的常民精神信仰空間,「境」本為舊時府城的聯防組織,隨清領、日治的鎮壓維安、消防勞役到如今以廟埕信仰為中心的相互交陪。在境與境間「跳」,是突破邊防疆界,也是串聯游擊,所以攤開「跳境祭」的系列活動,除了各廟境前的戲劇、舞蹈、錄像、行為、擊樂演出外,也可見異質社群的參與、倡議合作、廟埕講堂等「超展開」,直到現在,發起「跳境共學」仍是耳邊風的日常實踐,共讀共尋,互滋互養。

2020年起,耳邊風與駐團音樂家孟濂進行音景實驗,音樂的抽象啟動與八惠產生許多共鳴,聽覺連接、也擴張身體,在瞬間抵達他方,於是在2022年的《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可觀察到耳邊風的創作,從過去對場域物質痕跡的摸索與重訪,進入抽象的個人/文化精神中幅員遼闊的想像地理,在明亮通透的美術館,從地底登臨既虛又實的聖鹿山,一種垂直的地誌建構不同於以往,開展了「地誌劇場」的面向。

《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2022)將南美館想像為一座山丘,帶領觀眾從最底層出發,逐步爬升,穿越不同的地方記憶、歷史與傳說。

行動的起始:抵抗,與回歸自我追求

這一切可回望2016年,八惠停下原本劇場服裝設計的工作,決心回到台南,耳邊風工作室落地大德街,狹小巷弄內的老屋,曾是許多南來北往的劇場人漂移借宿、移地創作的地方。大德街作為起點,「我覺得意念很重要,就是當你的意念在這個地方了,地方就會自然在這邊召喚你。」八惠談到,重新回歸自身思考的彼時,許多因緣跟著自己的落地接連匯聚:描述看不見的一切的阿嬤、三顧茅廬的倡議阿伯、路口的自由女神像,促成一場又一場的創作行動,「這個有點像我在落地的過程,我覺得這裡面還有一種抵抗,落地之後才有能力、才好使力。」

過去,八惠時常擔任計畫發起、企劃統籌或總體策展的角色,在不同的製作中尋覓創作者共同合作,如林白瑩、柳郁豪、蔡欣穎、楊舜名、張婷詠、蘇鈺婷、大恭、薛詠之等,近年,她開始轉向創作,導演《女誡扇綺譚》、《班女》,並不定時策劃日本文學共讀,如近期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若問她選擇日本文學作為母題的理由是什麼?「我覺得要解掉我們戒嚴下的那個殖民身體。」幽微的生命經驗時時閃動令她困惑:莫名被抓走的父親,永遠將門窗緊閉的母親,小時候對家裡習慣偷錄音卻不覺有異的自己。「去解它,去創作,去梳理的時候,那個東西才有可能打開。」熟稔日文的她回頭去讀日本史、讀日治時期台灣人以日文寫作的曖昧。當自我從無意識逐步甦醒,發現自己的「被殖民」並反思世代間的壓迫經驗時,「整個人好像會重生。」

近年,角八惠投入日本文學,導演《班女》(2022)等三島由紀夫之女人三部曲系列,叩問性別、情愛與戰爭等。

「我現在把它放在我一個比較中心的位置,比如說殖民的身體是什麼?殖民下的史觀又是什麼?岔出的就是我成長的記憶與家族史。」在高雄港邊長大的她,曾因討厭威權的父親而年少離家,父親從台南運河到高雄港工作的遷移貿易史,反而成為打開彼此對話的契機。家的身世交纏記憶的海港與島國歷史,「船」的意象開始屢屢出現:有時是《前/後:之間》裡那艘摺摺疊疊的紙船、是《女誡扇綺譚》被搖晃出的浪擊聲托住懸空如船的安平樹屋、是《聖母、鹿仔魚和一座山丘》從耳邊的碎言囈語搭建起來的巴達維亞號,而有時,它以複合媒材裝置出現,從《海口潮聲》擬音再現潮水來去。

不同作品裡互文的船隻,彼此隱含、交互指涉,在尚未停下創作的此時,無法得知這份系譜還會如何連綴茁壯。自言自己「支線很多、跳來跳去」的八惠,多道向線從中散射出來,她畫出最後一條:「就是現在。我覺得現在有可能是浮動的,但它應該是有機的,千萬不要死。」目前她延續「跳境」概念,正與韓國連線進行的葬儀空間考現研究,試圖在跨文化與跨境的交流創作中,探索祭儀空間的文化現象。

要如何繼續形成一份自我星圖?或許朝向「耳邊風」最初的命名尋:「不管其他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先回返自身思索,任憑事物消長、劇場關鍵字變遷,都只做/作耳邊風。

於安平樹屋演出的《女誡扇綺譚》(2021),從佐藤春夫以台南為場景的奇幻小說出發,重新理解殖民情境下的荒廢之美。

 

本文作者|梁家綺
台南人,關注地方/城市節慶、特定場域演出、應用戲劇實踐等,教過幾年書,寫過採訪、評論、散文,喜歡寫字,也喜歡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