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裡成家:屬於陳漢聲與劉星佑的走路草農/藝團
2024
04
16
文|秦雅君
圖|走路草農/藝團提供
走路草的創作歷程始終深繫於家的影響,走上藝術之路原本像是一個離家的行動,卻也是在藝術裡找路的嘗試打開了回家的契機……

走路草農/藝團成立於2014年,成員包括學新媒體藝術的陳漢聲與學美術史的劉星佑,按照星佑的說法,他們的養成都不是純藝術,但最想做的卻都是藝術家。兩人因為展覽合作相識進而交往,並且在漢聲接獲一個展覽邀約時萌生了組團的念頭,除了受到當時藝大校園裡有股組團風的影響之外,星佑笑說應該也是漢聲想給他一個當藝術家的機會,因為漢聲熱衷於做好看的東西但缺乏創作動機,自己卻是有滿腦子的構想卻沒有什麼實踐的機會,便欣然接受了這個看來對彼此都能有貢獻的提議。

雖然「治本於農,以農入藝」是後來走路草農/藝團在提供自介時的常用語,但成團之初他們有興趣的其實並不止於「農」這個主題,團名中在斜槓左右並置的農與藝,更多是基於兩人初識時發現的共同點——都是從農家裡長出來的藝術人;而在此之後的另一個發現是,原以為是在同儕中罕見的背景,更可能是被視為無益於職涯發展而保留的資訊,「其實連我們的父母都叫我們不要跟別人說家裡是做工、務農的」。星佑加碼補充的一句,說明了兩人為何想以顯露這個出身的命名作為一個新的開始。

走路草農/藝團的劉星佑(左)與陳漢聲(右),都是從農家裡長出來的藝術人。(攝影/呂國瑋)

走路草第一個明確涉「農」的實踐應該是「思箱計畫」。當時星佑接下一份在藝術媒體裡擔任職代的工作,也為此從高雄遷居台北,有一天在辦公室裡的影印機旁發現一個紙箱,引起他注意的是上面印有「美濃名產」和「水蓮」的紅色字樣,當下就有股混合了驚喜與親切的激動。這個宛如他鄉遇故知的體驗,讓兩人從此開始在日常生活裡尋覓與收集蔬果紙箱,並且在這群生活中其實頻繁遭遇卻極少被用心凝視過的物件身上,細細閱讀它們所傾吐的故事。

蔬果的名稱、圖案及產地,是這些紙箱上最基本的標示。對漢聲與星佑來說,當在其中遇見似乎只有自己才認識的對象時,頗有種因源自出身的特殊能力所獲致的成就感,如果看到連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名稱時,他們也充滿進一步追究的好奇心。在持續積累舊雨新知的過程中,從最初的美濃水蓮,到之後的麻豆文旦、大社珍珠芭、中寮香蕉、埔鹽花椰菜、雙冬芒果、水蛙𧌑絲瓜、布袋苦瓜、草湖甜菜根、埔里敏豆、蔦松番茄……,這些蔬果們逐漸宛如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開始召喚著對其獨特身世的想像,並共同交織出一幅從思「箱」到思「鄉」的行動所打開的地方風景。

「思箱計畫」的執行主要是透過工作坊的形式,這也恰恰契合了兩人成團之初對藝術教育抱持的高度熱忱,團名中借自寶可夢角色的走路草,正是期望溝通的對象能涵蓋包括小朋友在內的各種年齡層。這個藉由蔬果紙箱與易上手的絹印版畫為核心所打造的認識與體驗,的確在各類場域中獲得了不同族群的共鳴,也讓這個計畫成為迄今走路草執行次數最多的一個項目,除了很大程度操練了他們的策劃與執行力之外,也支撐了兩人度過許多艱難時期。這個曾經讓兩人全台趴趴走的計畫,更在2019年將他們遠送到巴黎,參展了龐畢度中心主辦的「世界大都會 #2——再思人類」展(Cosmopolis #2—Repenser L'humain),然而相較於多一條看似有點厲害的展歷,更令兩人開心的是在此前多半被定位為教推活動的這個計畫,能夠以作品的身分與觀眾相遇。

「思箱計畫」從紙箱出發,關注地方與物產的關係,圖為「思箱計畫」延伸的攝影擺拍,以紙箱圖案設計布料並製成農用的裝束,穿戴在農人身上。圖中人物為劉星佑父母。

「思箱計畫」將版畫印製在紙箱上,讓消費者在消費購買物產時可以獲得「版畫作品」,圖為2021年於甲仙印製的金煌芒果紙箱。

另一個對走路草具備深刻影響的創作是《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因入選2018台北美術獎而得以在北美館的展出中獲得實現的這項計畫,更直接地關聯於兩人的原生家庭。「湖底」是漢聲家族田地坐落的區域,也是一個僅在鄰近居民口耳間流傳但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地名,星佑的祖父過世時,做為長孫的他必須捧斗送祖父出殯,而在一路提醒阿公「過橋」的漫漫旅程後,赫然發現火葬場就在距離漢聲家不遠的仁武,這個因緣遂引發了兩人對自身家族的回探,並決定就從漢聲祖父所留下的「湖底田」啟程。

外觀上更像一個展覽的這件作品,最終的呈現在兩人的描述裡是一個一路吵出來的結果。首先在長方形展場中心墊高的長方形地板上,整齊排列了數十組育苗盆,種在小瓷瓶裡的銀色苗芽持續旋轉晃動,敲擊出此起彼落的清脆聲響。這是已在漢聲個人作品裡出現過的動力裝置《共生苗》,但此前受限於發表空間只能小規模呈現,這次終於有機會「種」出理想的一大片。此外,兩人在湖底田旁的公墓裡發現許多遷墳後被棄置原地的塑像,經漢聲修補破損並加上仿墓地材質的臺座後,依照墓地常見的配置,在苗圃間安置了土地公、獅子與宮燈。

在主要的兩側展牆上,一側掛了七八個漢聲祖父生前獲農會頒贈的匾額,寫著惠澤農民、為農造福等讚譽,星佑說他在漢聲家裡看到這麼多匾額時有點吃驚,因為記憶裡他只在家裡看過一張獎狀,一樣是農夫,還是有城鎮和鄉下的差異。另一側則展呈了數十個星佑收藏的公雞碗,這個多見於早期常民生活的器皿有著「起家」的期許與祝福,比較奇特的是這些碗是兩人在泰國和香港駐村時發現的,這次展出時碗旁還放了用兩人家鄉的土捏成的山形筷架。

《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為走路草農/藝團於2018年獲台北美術獎優選之創作。圖為展場一隅。

《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一作展出劉星佑於香港、台灣、泰國等地所收藏的公雞碗。公雞諧音「家」,香蕉「葉大」,象徵「起家大業」,有著對於「家」的隱喻。

在展場中央有一個由竹架撐起的大型投影幕,一面播放的是特別為這個展覽拍攝的影片,包括兩人自大社湖底田(漢聲家)到甲仙滴水崁(星佑家),一路拍下所經過的每座有名或無名的橋梁,每經過一座橋時會伴隨著一記引磬聲,中間穿插了星佑的作品《我的父親母親》,畫面中劉爸穿著星佑自己想用來做作品的一套婚紗,劉媽則穿著劉爸結婚時所穿的西裝,自經歷與父母在八八風災時五天失聯的揪心體驗後,每年他會在父母農閒時請他們以相同裝扮在適合的場景拍下一組新的影像,此外還有一小段應該是劉爸劉媽早期合唱卡拉OK的家庭影片……。螢幕的另一面則輪播著漢聲與星佑家鄉田裡的監視器影像,依真實時間持續播放著間或有父母正在其中工作的靜謐田園風景。

漢聲與星佑的藝術之路都曾受到家人的質疑,而在種種衝突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彼此的矛盾除了源自父母對於做藝術真能謀生抱持懷疑之外,其實也混雜了父母對於自身農工職業的貶抑。與此同時,他們也注意到有不少創作者在類似經驗下產生與原生家庭的疏離,使得創造在此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成為兩人動念組團時的共同願望,而《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正是直接關聯於此的行動,在兩人攜手構築的這個場景裡,映照著兩個家族三代農家子弟的身影,包括為後代留下田地的祖輩與終身繼承家業的父母,以及企圖在藝術裡讓觀眾眼前的這一切持續可見的兩個農家男孩。

在《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的展覽現場,可以看見陳漢聲爺爺受贈於大社農會的匾額,以及收集公墓遷墳後被破壞之物件所再製成的雕塑。

《湖底田水上考古系列》展出陳漢聲家中的農地景象,影像中的神像,乃收集鄰近公墓因遷墳而被遺棄的土地公像。

首度入選創作獎項與在美術館展出的這個事件,對走路草而言是個很大的鼓勵,在那次發表的經驗之後,他們隨即萌生了新的想像,那就是希望讓觀眾可以親眼看到那些作品長出來的地方,於是有了分別發生在2019及2021年的兩屆「農閒藝術節」。

以「大社在這裡」作為標題的第一屆農閒藝術節裡,還有一個潛在的主軸關聯於經常被設在農村周邊的工業區。位於仁武與大社的工業區是1970年代的產物,在漢聲的成長經驗裡,看到農田持續變成工廠或廢耕的荒地,以及居民對於汙染與公安風險的抗爭,是歷時已久的日常,雖然自己也曾在作品裡處理過相關議題,卻每每發現那其實是非當地人很難領略的處境。

在發展藝術節的內容時,兩人只找了真正對這個地點有興趣的藝術家,以漢聲家作為提供駐地的空間,作品的設置也都選在漢聲家族長輩持有的土地,因此唯一需要溝通的是預定舉辦公眾活動的場地,也就是鄰近最負盛名之一的廟宇——青雲宮。除了因為廟宇本是農村居民經常聚集的場所外,主要奉祀神農大帝的青雲宮本身也是1988年中石化大社廠氣爆事故的受災戶,在了解這個藝術節的訴求之後,廟方不僅欣然同意,還主動協調假日在廟前做生意的攤商釋出他們需要的空間。

「大社在這裡」的主視覺海報,以陳漢聲的攝影作品為底,可以看見牛隻與工廠並置的風景。

第一屆農閒藝術節「大社在這裡」選擇在大社青雲宮之廟口舉辦,該廟主祀神農大帝,是當地鄰近工業區最富盛名的廟宇之一。

依據兩人為駐地創作選擇的設置地點,觀眾可以直接走進已荒廢或仍處於耕植狀態的農田,並真實感受到與工廠毗鄰對其所可能造成的影響。不過雖然主訴的議題頗為嚴肅,但基於藝術節的形式以及走路草一向的風格,兩人所設計的活動從外觀上看來都很歡樂,例如以擲筊請示的方式,讓神農大帝參與首獎評選的「謝天影展」,又如要求在千元以內於當地五金行採購材料並在三小時內完成創作的「千元美展」,都帶有邀請參與者在具有當地脈絡的條件下來進行創作與交流的性質。而另一個「田中遛菜吃菜趴」,則是糾眾坐上遊覽車,先前往田裡載菜,之後參訪當地幾處工廠景點,也包括在前述氣爆事故後所設置的綠化牆紀念碑,最後回到廟口將全程同行的菜料理為大家的晚餐,在讓大家目睹自己的飲食可能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下被栽種出來同時,也以實際的體驗參與大社居民的生活日常。

在這個罕見由藝術團體自行發動的藝術節,雖然規模十分迷你,但還是依足了一般藝術節會有的項目,再加上星佑對於各項求好的堅持,最終預算的超支讓兩人背負了一筆不小的債務,這也導致預計發生在甲仙滴水的第二次,出現了徹底的轉向。

「大社在這裡」的活動之一,便是邀請在地或外地的朋友,以走讀大社工業區和周遭農地的方式,來認識農產品的「出生地」。

「大社在這裡」參展藝術家蔡玉庭的作品,設置在陳漢聲家的福山萵苣田裡,藝術家透過網路搜尋「地中海的天空」,輸出成布條後與大社的「自然天空」並置,觀者仰望時,同時可以想像萵苣的原生地,以及在台灣,乃至於大社的處境。

第二屆農閒藝術節裡,依然有個潛在的農村問題,那就是嚴重的人口外移,據兩人所知,滴水當地僅有20戶戶籍登記,實際住戶可能更少於此。作為甲仙通往市區公車路線的其中一站,滴水也曾經熱鬧過,只是在甲仙大橋通車後,這條客運路線就停駛了,兩人針對如何打開「滴水」這個地方的思考,就從這條已消失的高雄客運旗甲線開始。

以「滴水在這裡」為站名所設計的公車站牌,是本屆農閒藝術節的主視覺,經過與地方耆老訪談,兩人收集了不少與這條客運路線相關的線索,最終選定兩個站點製作了很低限的作品裝置與指示牌,以指向這場藝術節的主要活動現場,也就是滴水居民劉天球與李淑枝的住家。

「滴水在這裡」的發想,來自於高雄旗山到甲仙的客運「旗甲線」,圖中為當年的客運車掌小姐周鳳𡡅阿嬤接受走路草農/藝團的訪談。

熟悉走路草的人可能對劉天球與李淑枝都不陌生,他們是星佑的父親和母親,此前曾多次以講師或分享者的角色出現在走路草的各種工作坊裡。星佑提到自己從學生時代即深受新類型公共藝術或參與式藝術一類理論所吸引,因為相較於創造被觀看的物件,它們更傾向創造與觀眾之間的對話或關係,能夠遇到這種很符合自己個人特質的創作類型,令他深受鼓舞。然而在積極投入社區型計畫的那段時間,星佑深刻感受到藝術很難解決太多現實問題,尤其在計畫執行過程中,遭遇有長輩表達更希望的是家人陪伴時,更讓他湧現自家長輩何嘗不是如此的複雜情緒,他於是自問,如果關鍵在於創造對話與關係,那麼對象為什麼不能是距離自己最近的居民?

在上述轉折之後,創造以劉爸劉媽參與其中為內容的參與式藝術,開始成為走路草相當顯著的一條路線,其中無論是進駐位居台北豪宅區的空總帶領製作高麗菜乾的工作坊、在麻豆Mattauw大地藝術季裡以當地食材做料理分享,抑或是在音樂祭藉自藏的黑膠分享年輕時代喜愛的歌曲等,劉爸與劉媽其實都是本色出演,然而在這個全新的情境裡,走路草與劉爸劉媽之間開始產生互為協助者的新關係,而在劉爸劉媽扮演主事者的這些活動裡,他們也總能以素人之姿在與藝術同行或參與者的互動中,發展出許多走路草自己絕無可能創造的豐富對話。

在滴水自宅的這個場景裡,根據漢聲與星佑的設定,所有曾在這裡有過生活軌跡的人都是參展藝術家,因此除了星佑的《我的父親母親》系列攝影外,包括祖父母攜手打造的焙灶、劉媽製作的各種醃漬物、劉爸在自家竹林裡搭設的稻草人,皆位在參展作品之列,此外,他們也特別將印有星佑與弟弟兒時畫作的椅套和窗簾安裝在家裡的廂型車上,好讓劉爸在需要搭載觀眾時,這個行程本身也能成為藝術節的一部分。

為劉爸劉媽創造一個與同溫層相遇的機會,是這個藝術節的第二層設定。漢聲與星佑在協助完成場佈後便離開了現場,此後近兩個月期間,均由劉爸劉媽自行擔綱活動執行、展場照顧及導覽工作,兩人陸續邀請了地方居民、不同時期的同學或同事,以及親朋好友來看展,每場聚會都不忘拍照供星佑在藝術節粉專上分享,而每逢周末兩人都得接待三、四十個客人的景況,讓當地居民有種滴水突然熱鬧起來的感覺。

第二屆農閒藝術節「滴水在這裡」回到劉星佑的故鄉甲仙。圖為劉星佑的爺爺奶奶於民國83年共同製作的龍眼乾焙灶,當中隱含著爺爺的砌磚技術,以及奶奶的編竹技術。

不同於「大社在這裡」主要由走路草農/藝團「掌控」,「滴水在這裡」則以劉星佑的父母劉天球與李淑枝為主導,讓父母輩的同溫層成為活動主要受眾,圖為劉天球與李淑枝與朋友們合影。

從這場在滴水創造出意外人潮的藝術節回望,走路草的創作歷程始終深繫於家的影響,無論是狹義的家庭或廣義的故鄉,走上藝術之路原本像是一個離家的行動,卻也是在藝術裡找路的嘗試打開了回家的契機,進而將原本看似相互牴觸的家與藝術,縫合為風格鮮明的創作屬性。

雖然在回溯種種經歷的過程中,兩人也沒少靠北曾經遭遇的現實挫磨,卻也總能在或大或小的收穫裡獲得前進的動力。例如在高雄內惟藝術中心開館首展委託製作的《兩個太陽》裡,針對這件圍繞著民間信仰與農業變遷所開展的作品,在完成展場內的展陳後,終於同步實現了他們覺得理想的配置,帶領觀眾走過他們發想作品的路線,也踩進了高雄的最後一塊菱角田;又例如充滿驚喜的展示他們新近收到一個估計可能已有30歲的水果紙箱。最終在被問及對未來有什麼想像時,兩人倒是蠻有默契的接連回答:「你可能很難問一對農夫農婦有什麼未來吧」,「就看天吃飯啊!」

《兩個太陽》室內展場一隅。以高雄當地蒸餾水工廠轉型後遺留下的玻璃瓶製成的裝置,以及錄像動畫作品。(攝影/內惟藝術中心)

《兩個太陽》為高雄內惟藝術中心之委託創作。圖為搭配館內「物件」創作,於仁武延伸舉辦的採菱角活動,菱角田與緊鄰的台塑工廠形成了農工並置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