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動感覺層:從「偏枯」到開啟身體的人文空間
2024
04
10
文|陳昱君
圖|身聲劇場提供
神話這個字詞雖然聽來遙遠,事實上卻總是作用於現世,創作的當下所關注的,永遠是在場之人……

台灣的現代劇場發展,若自80年代小劇場運動算起,至今不過才40餘年,而1998年成立的身聲劇場(當時為「身聲演繹社」)就在其中走滿了25年長長的歲月。

在「沉浸體驗」、「遊走」、「近距離觀演」等詞彙不只被表演藝術領域應用得滿天飛的現在,身聲即將在今年4月底,於原身曾做多種用途、集匯了日殖民與國民政府時期的建築群——嘉禾新村,搬演全新創作《偏枯記》;「草地、庭園」、「房舍半敞的非典型空間」、「過程中觀眾請跟著遊走」這些觀眾似乎快熟爛了的演出設計,依舊有可看性、可體驗的價值嗎?

「演樂舞合一」的身聲劇場,將在日治時期以來歷經多種用途的歷史空間「嘉禾新村」演出《偏枯記》。圖為排練照。(攝影/簡煒哲)

哪個神、誰的話?

演出文宣明載著發想自「神話」,在以民間信仰為多數信仰的海島台灣,大多數時候提到神話二字,或許還是難脫西方(如希臘羅馬、北歐神話等)或上古時代中國傳說的幅員,這可能是前世今生的孽緣。不過,一旦細究神話是什麼,也許說到底仍是源自於對生活的第一手貼近觀察;在未有文字前以全副身心為媒介、詩歌唱誦口傳,而後有代代更迭、幾經思辨後的記載。雖然所謂思辨,並不全然是正向與理性的結果,但傳說之所以需要被傳說,也多半是基於人性中某種對於永續的嚮往,它初生之時,懷抱的也許僅僅是一份「對人的關懷」。

身在台灣,長年擔任身聲編劇的莊惠勻,有感於這一兩年間時事對全球戰事乃至於這個海島之未來的熱議——當然,她自己也是這景況中的當事者之一,她被《墨子》裡的段落勾起興趣:「昔者三苗大亂,……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乎巿……」,這段形容堯舜時代三苗亂的文字,看來奇詭又瘋狂:太陽變成妖怪在晚上出來、血雨下了三天,連鱷獸都離開水域,上岸進了廟宇。在亂象必有其因的思維背景下,大禹(是的,就是後來治水救民的那位大禹)領下天符,受命誅克早就戰敗中心政權而遷往邊疆的三苗,將其驅往更遠更遠的地方……而後,他們衰亡。大禹帶回了天下的安定,民生復昌,而莊惠勻立即有種糾結的聯想:據記載那是一場正義之戰,大禹在我們普遍看到的故事中,也都是正面的形象,但,那個正義是誰的正義?天下,又是以誰為中心?因此,《偏枯記》的芽,開始冒出頭來……

身聲劇場團長、《偏枯記》劇本創作莊惠勻。

偏枯?

劇名乍看是個生難詞,但循著身聲劇場網站或Facebook專頁的資訊去搜尋,就能瞬間了解「偏枯」命題是超級直白;莊惠勻在大禹治水的老故事裡頭抓到藏蘊的新亮點,她說:「……在中醫裡面有寫到一個『偏枯病』,就源自於大禹他為了治水,積勞成疾,後來就下肢癱瘓,半殘……」真氣不能充於全身,就是偏枯,「但,很有趣是你會發現,偏枯這個詞也被用在其它很多地方。講八字、談五行,都會用到,就是當你說,火過旺,不均衡,命缺水,不均衡,那它就是偏枯。它講的不只是生理上的半癱,包含不足或者是太過,都是偏枯的一種。不管是剛才講的記憶保存,在中心敘事的基礎上被強化了什麼樣的記憶?或什麼樣的記憶不足,裡頭有什麼偏重、什麼麻木?都是。所以後來我們就想借用大禹,來去談這個事情。」

偏枯就這樣從疾病的詞典裡被提領出來,重疊了神話與自然處境、國族與敘事、日常關係,還有單一副身體,處在不健康的環境下都會面對到的困境共同意象,莊惠勻試圖在這其中,找到現下的社會處境中,讓最多人都能有感覺的那一份交集。

《偏枯記》排練照。(攝影/簡煒哲)

日常與聲音、環境與身體

以「演樂舞合一」為標誌性識別,身聲劇場一直非常重視表演者要如何完整運用整個身體,而且並不只有表象的「形」。

無論是最早還叫做身聲演繹社的時期,最重要的創團者吳忠良仍領導著大家的時期,抑或是接下來他們即將繼續前往的時期,身聲都有一套堅持,被涵蓋在早期共同生活的體驗裡:「以前(的劇場生活)就是你必須全程全心投入,把生活都投入在這裡。」藝術總監暨《偏枯記》的導演張偉來,是從身聲創立之初就在團裡的超資深成員:「身聲待的空間都是那種很粗獷的。在還沒修繕的建築物旁邊滾來滾去做訓練,你會很直接發現哪裡會割腳、哪裡不能去…… 」,「比如,在竹圍(工作室)駐場,我們每天早上會去跑步,原本在自行車或人行道上很規矩,但我就會故意帶大家跑到別人的農場裡……去開創一些新的路、去探索……,甚至跑到河巷、河床下面……」或者颱風時,大家要一起清水溝、夏天一起除草。莊惠勻回憶在那種相處模式下:「你會知道那個外在的環境一直跟你有關係,就是那個環境的不舒適,癢,熱……」它或許有種不安全,「但在那個排練或是創作底下長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連外部的一些朋友,都能感覺到演員在這樣的環境裡是不太一樣的。」

身聲劇場藝術總監、《偏枯記》導演張偉來。

只是,時空變換是肯定的,家庭、生活,或者工作型態、同事關係,在當代都發展出了新的定義、有更多的選擇,因應新的社會氛圍,劇場人們也需要發展出新型的合作模式,共處的時間更少、生產作品的速度要更快……,在這之中,會不會也不小心漸漸喪失了「感覺」?張偉來雖然累,卻沒有抱持著太大悲觀,「我覺得,有很多東西是不是可能在混亂裡頭找出新的方法或持續?也許,它就是會需要去回顧到說,我們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麼,抓到那個東西之後,那我們就去創造。不要擔心那麼多,因為你本來就沒辦法複製從前,那這個作品也是一樣,總之就是去做,這裡不能夠跑步,我們就去那裡,我們最能夠做的,就是創造。」

草皮、殘破的屋、堅固的防空洞,和劇場這個陌生化空間

因此《偏枯記》的演出地嘉禾新村,就不單單只是一個地點,它也成為這個演出裡不可或缺的要角、這個作品生命的另一道活水。

「我就覺得我們可以在那邊有很寬闊的場景,也有很封閉的防空洞,然後有時候我們會在日式聚場做一些比較聚焦的東西,然我們也可以馬上再跨回到戶外,所以嘉禾它提供了一個蠻好的條件,就是在小小的空間裡頭,我們可以在現地排練的時候,得到很多不同的刺激。」張偉來語畢,莊惠勻補充:「如果我們能夠透過演員的身體去傳遞那個,不管是麻木或是被壓抑,或是,比如說像想像那個一整年在防空洞的身體,那個身體的樣態是怎麼樣的?它會給心理造成什麼樣的感受?我覺得這個部分是身聲,特別是這一次,不選擇完全從劇本出發,而是有了一個概念,然後更多時候從音樂或是身體出發,用這樣的路徑來去理解戰爭的狀態。」

這一次,身聲選擇更多從音樂或身體出發,用這樣的路徑來理解戰爭的狀態。(攝影/李樹明)

在演出中,觀眾也即將有這個機會,進入到平時不開放的防空洞,並且,是真的共處在其中,「當然這段好像也是一個蠻老掉牙的說法,可是又的確好像一直在提醒自己說,在這個作品裡頭,我們很不想要『教育』或者用『講』的去讓觀眾『知道』些什麼,而是希望說我們可以提供一些……打開他們的感受,就是,『你來到這裡』,以及,『你希望能夠感受到什麼』,是比『你知道什麼』更重要。」張偉來語氣堅定。

曾被稱作20世紀劇場史分水嶺的法國戲劇理論家亞陶(Antonin Artaud),對生活的殘酷與文明導致的迷失深有所感,若可以借用他的說法:「劇場的目的旨在創造神話,表現出最普世、開闊的生活面向,並從中提煉生命意象,讓人們樂於在其中發現自己。」如今,可能依然適用。嘉禾新村的重要,也許是在它記載了不同政權的遺跡,歷史如此複雜,必然包含著被大張旗鼓摧毀的,也有文明斡旋後被靜靜消失的,但來到了現場,所思所想往往會超越這些,因為體感的灌注是更加強烈、直接。在以神話為基底的助力之上,思緒也會暫時脫開理智的箝制,在這場造境裡頭盡情被挑戰,然後獲取新的經驗,好返回到現實中去處理問題。

《偏枯記》排練照。(攝影/簡煒哲)

提及神話敘事的天馬行空與無限可能,張偉來散發著一份嚴謹的陶醉:「在這裡是那麼自由,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感狀態,都不會被批判。我覺得神話本身在更現代化的社會裡頭,它是一個很重要的資產。」而在莊惠勻眼裡,神話的這種抽離作用,與劇場的功用不謀而合:「我覺得也可以說它就是一種儀式,它就是在創造一個中介的空間,然後我們在裡面,有機會去轉換一些東西。」

神話這個字詞雖然聽來遙遠,事實上卻總是作用於現世,創作的當下所關注的,永遠是在場之人;雖然被寫作神的話,卻總是關於「人」的經歷……,而不同人所信仰的神話或許各異、各自潛藏其心,所以像是劇場這樣涵容度極高的場所,更是有存在的必要。撇除了娛樂最高、舒壓為旨的類型的表演藝術,較為嚴肅,甚至帶有一點老派勤懇、土裡土氣的這種靠身體在做的劇場,仍是一生必然要一次(或者再來一次)的體驗;如此,不只「社會我」在積極講求多元,「心靈我」也將拓開廣度,在現場尋獲既專屬自身,卻又同時與他人持續共享、共感著的一份獨有經驗,接著便有可能,在各種尺度上都尋獲契機,驅走偏枯之症的麻木與寒邪。

神話與劇場的功用不謀而合:它是一種儀式,它創造一個中介的空間,讓我們在裡面,有機會去轉換一些東西。(攝影/簡煒哲)


身聲劇場《偏枯記》
2024/4/27-28
台北公館  嘉禾新村


本文作者|陳昱君
戲劇背景,現為自由撰稿者。

註|本篇標題借用自余德慧《宗教療癒與生命超越經驗》(2014)中談論體覺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