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7日清晨,耶路撒冷的街道一如往常靜謐,H的手機突然響起一次又一次的空襲警報,將她驚醒。遠方傳來以色列鐵穹系統攔截飛彈的聲響,原來治理巴勒斯坦加薩走廊(Gaza Strip)的鷹派政黨哈瑪斯(Hamas)發出突襲,不斷向以色列境內發射飛彈。隨後,以色列正式宣戰。
至今,這場衝突已導致以巴雙方逾三萬人死亡、逾八萬人負傷,仍無停火跡象。
在巴勒斯坦另一端——表面較為平靜的東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H試著維持與當地家家戶戶同步的日常生活:走進老城採買雜貨、躲避以色列國防軍丟進餐廳的催淚瓦斯彈、到水煙店吞吐放鬆。我們通了幾次電話,受新冠疫情阻礙而闊別多年、好不容易重返那塊土地的H,在留下與離開、台灣的家人、其他國度的責任間拉扯:「我在似家非家的狀態裡試圖抽離和進入,這塊土地給了我心靈歸屬、深刻的羈絆」,帶著自責:「但我仍必須回到實際的生活,即使此刻的生活感覺相對真實。」
自2017年來五次造訪以巴,由於當地情勢、以色列海關的嚴密管制與對往返國際人士的監控,H於書寫、策展、公開發表所見所聞時,皆儘可能使用化名;縱使如此,見各國新聞工作者、研究員、非政府組織人士的前車之鑑,她仍深知每次的告別都可能是永別。在2023年這場衝突中,她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打包行李、與摯友告別、走出家門、搭乘巴士、等待邊境口岸的重重檢查。
歷經了兩天,在關口等待了八小時,終於順利入關約旦,一方面當然是覺得至少保證了人身安全,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但更多複雜的情緒,卻也是在相對平靜的此時才湧起。
這段書寫於《遊走邊緣的國度:那些被遺忘的流亡行李——巴勒斯坦》前言的文字,令我想起記憶中的以巴,確實是一塊黏人的土地,有令人依依不捨的人事物,然而面對當地人對不可預期的明日、入獄、中彈、永別等際遇習以為常的瀟灑,離別時再有千愁萬緒,也只能隨他們一同歡笑著道別,壓抑自己。詢問H在那當下的心境轉折,她對這段情緒有更多的延伸:
她自問,這般「不想離開、但必須離開」的苦澀,是人們在被迫遷徙時,必須面對的情緒嗎?又進一步想像:「如果我出生在這裡,會不會離開?抑或是留下、接受這一切?」答案是後者。H告訴我,她已認定那裡是一個家。然而,她不出生在那裡,她必須離開。
綜觀不同時空的難民與移民現象裡,能夠離開的,相對於留下的,通常是資源較豐富的一群人。《遊走邊緣的國度》便是一位致力於人道援助、發展議題與藝文工作的跨學科實踐者,進行文化適應、摸索自身角色的過程。與這段摸索歲月平行的,是她對於以巴地區所見所遇一切人事物的梳理,包含已離開、定居或流亡於這塊土地上的貝都因、阿拉伯、猶太、非、亞裔居民等。
以巴衝突70多年,看不見盡頭。1948年以色列建國、巴勒斯坦浩劫流亡的分水嶺,正如「猶太和平之聲」(Jewish Voice for Peace)形容,是「一群難民找到了家,卻造成另一批難民」的濫觴。一代代巴勒斯坦難民有些遠走他鄉、有些在曾經歸屬的土地上流亡,是今日聯合國難民署與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統計數字裡,僅次於敘利亞的數量第二高全球難民來源國。第三為烏克蘭。
H的身分不斷游移於外來者、圈內人、裡面人、外面人,無論在以巴、在台灣、在歐美國度,都反覆驗證著自己的矛盾身分;與此同時,她也目睹了從遙遠視角看起來好似一個共同體的巴勒斯坦人,對於個人、彼此間身分認同及定義上的矛盾——裡面人、外面人。
巴勒斯坦裔美國學者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W. Said)曾在《薩依德的流亡者之書:最後一片天空消失之後的巴勒斯坦》一書中提及,「裡面人」(min al-dakhil)一語在巴勒斯坦人的語彙裡帶有言外之意:
首先,「裡面」指的是以色列境內那些還住著巴勒斯坦人的地區,所以,直到1967年為止,「裡面人」都是指住在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1967年之後,它的意義有所擴張,兼指住在約旦河西岸、加薩地帶和戈蘭高地的巴勒斯坦人。然後,自1982年起,它又兼指住在南黎巴嫩的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裡面人」一語的最特殊之處,是它的價值內涵經歷過變化。我記得,晚至1970年代初期,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都被視為特殊的一群,是我們這些以流寓者或難民身分寄居外地的巴勒斯坦人所信不過的。在我們看來,他們都是帶有以色列的烙印,所以已經變質(這些「烙印」包括他們的護照、他們學習過希伯來文、他們甘願跟猶太人生活在一起的事實,以及他們把以色列視為一個真正的國家而非「錫安主義實體」等)。……總之,他們是在一個貶義下有別於我們的。
而今日的裡面人(insider)、外面人(outsider)一詞,又帶有國度邊境內外的意義。H 在以巴地區之外所遇見的巴勒斯坦難民年輕一輩,多數已不認同自己是「裡面人」,既無法、也不願想像回到巴勒斯坦定居。聽見的多數理由,是那塊土地受到壓迫、那裡的生活不自由,然而若問:「你是巴勒斯坦人嗎?」他們仍會答是,當然是。
面對一個既是家、又不是家的身分歸屬,他們同樣帶有鄉愁,並試圖在生活裡擁有、實踐、重建各式各樣解決鄉愁的方式,譬如雖平日餐餐西式料理,偶爾仍會為自己烹調馬庫魯巴(Maqluba)1,表明最愛的還是巴勒斯坦菜;穿上結合傳統與創新設計、帶有當地圖騰的刺繡服飾;即使未曾親眼見過巴勒斯坦滿山滿谷的橄欖園,也日夜使用材料簡單、磚型方方正正的純白橄欖油皂。
這樣的情景容易令人相信,如果一個國度的安全或主權問題被解決,離開的人就會想盡辦法回到原本的土地。然而真是如此嗎?透過廣角看見的「巴勒斯坦」鄉愁與願景下,國族的概念及身分認同的定義隨著時空變遷,已非放諸四海皆準、鐵板一塊。正如薩依德所提醒,「裡面人」的價值內涵經過變化,H在書中也提醒了我們:「可怕的是分化民族之間無形的牆。」
有回I到西岸遇見了出生成長於西岸的朋友D,談話間感受到雙方的緊張氣氛,對於D來說出生成長於耶路撒冷的I有更多的自由,但I覺得在西岸生活的人們有更多的保護、生活條件較好與強烈的土地認同,他們無法完全體會與理解彼此心中的糾結與困境。
這樣的矛盾心結源自人們對生活品質的渴求,而究其難處,很大程度正來自以色列蠻橫的國家政策:以藍色、綠色等身分證照區別巴勒斯坦居民,以等差的方式控制其居住與移動自由、不定時侵門踏戶騷擾;以隔離牆與檢查哨阻礙居民間的交流,建造過程中更直接侵入巴勒斯坦領土;以屯墾區(settlement)將巴勒斯坦土地切割得支離破碎,佔領居高臨下的山丘,並駐軍守衛與攻擊抗議民眾。「土地被割得亂七八糟,人人互相比較。你好不容易對一個地方產生連結,又要被迫搬遷。」H問,如何想像集體?
「如同所有的巴勒斯坦人,他們希望能夠回到他們的土地。然而這樣的分化,是國家權力的去領域化或再領域化所導致的。」H在話筒那端忍不住說以色列的政策太聰明,透過各種方式的滲透、再書寫、重新塑造人們對集體的想法,用以分化、疏離原本能夠團結的一群人,讓族群間產生隔離感,讓階級間產生差異感。
回望近幾月、仍為現在進行式的衝突,該定義為以巴衝突?或哈以戰爭?衝突並未迫使巴勒斯坦人更加團結一致,種種跡象反而顯示分化、有色眼鏡的氛圍更形劇烈。即使近年來,相較於與以色列愈走愈近的溫和政黨法塔赫(Fatah),哈瑪斯似乎受到更多民意支持,然而當加薩的哈瑪斯發起了突襲,西岸原本支持哈瑪斯的人們也無群起效尤。H說:「資源匱乏、又沒有遊客,他們只擔憂生活快要過不下去了。」
是,生活依然得過。H在書裡寫:「猶記得自己來到這的初衷『希望寫下戰爭以外真實的故事』,信誓旦旦地這樣說著,寫作過程卻碰到最大的困境『牆』。」她帶著紙本地圖,卻也明白有許多不被記錄的口岸、隨著局勢變動而可通行或不可通行的道路、可採信與不可採信的新聞來源,進而慢慢歸納出屬於自己的政治地圖。
經歷了體制下的不自由與不可知,她提醒我,寫下這本書,想強調的是國家記憶下,被遺忘的個人記憶、帶不走的文化遺產,和其他被刻意抹去而消逝的事物。她記錄了地景、族群、人物誌,與各種以食物、藝術進行干預與紀錄的方式,同時記錄了自己。持筆的姿態像是分享著自己的地圖,摺了一角的地圖並不暗示下一個目的地,僅僅用於抵禦遺忘,而她已動身整理下一次的行囊。
H《遊走邊緣的國度:那些被遺忘的流亡行李——巴勒斯坦》
2023
難民路徑出版
本文作者|廖芸婕
從跨國報導走向紀實、非虛構創作,關注自由、邊緣、誤解、衝突、話語權角力,及對家園的想像。作品曾獲新聞獎,並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台北國際藝術村、法國國際作家及譯者之家(Maison des Écrivains Étrangers et des Traducteurs)支持。
註1|馬庫魯巴(Maqluba),又稱倒栽蔥飯,因烹煮過程中需將食材上下倒扣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