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開計程車行的陳俊文,年少時期被父母寄予厚望,願他長大後橫豎走個師字輩,不要讓日子充滿那麼多的波折。而成年以後的陳俊文,如願當上了老師,又出乎意料之外的,以文字回頭梳理家中車行點滴。家裡故事寫成書,曾被母親質疑,家醜何必外揚?但他寫的不是醜,是悲喜的日常。
這份日常,在2019年以《華麗計程車》付梓,2024年則帶給他們另外一波驚喜——此書改編為影集《華麗計程車行》,於今年2月上映。
1月試映當天,陳俊文帶著家人北上看了前兩集。他說:「媽媽看了一直笑,笑到最後又掉眼淚。」問他知道媽媽在哭什麼嗎?陳俊文沒正面回應,只說:「有很多事情都忘了,看到這個片才想起來,那一段時間我們家真的過得很苦。可是,再苦也挺過來了。」
職業的階級,讓數據來證明
說到車行的苦,陳俊文說得很節制,甚至在書中也寫得很客氣。若要總結一句話,大概是:早期來開計程車的,都是走投無路之人所做的決定。
陳俊文現在作為正式老師,對車行的艱困有多重體悟。
「我們直接用數據來講好了,這樣會比較清楚。」他是數學老師,對數字敏感得很,以其分析,娓娓道來:「在保險的級距裡面啊,按照職業風險性有分一到六級,這之中最穩定的就是公務人員,而公務人員中最不容易變動的,又屬老師這一類,而且老師領的是公保,我們退休以後還有月退俸,可以領到四、五萬,甚至以上。連信用評等,都是所有職業中最高的,辦貸款都很容易過……。」
陳俊文一口氣絮絮叨叨了很多作為老師的優勢,語氣卻無一點虛榮,反而是對於車行的不捨,因為他緊接著說:「開計程車的人就不是這麼回事,每天上路,意外的風險很高,但社會相對給他們的保護是比較少的。此外,當時很多來開計程車的人,都是有自己的苦衷——比方說,他可能在外面有欠債啊,被法院判刑以後,所有收入都要被扣三分之一,所以他不能從事任何有勞保的工作,最後只能走向我們車行。車行可以每天領現金,司機就用這些錢養家活口。」
說到這個份上,好像也不必以文青的口吻討論職業無分貴賤,因為階級的事實就是如此明確的擺在眼前。而陳俊文自己當初從車行的孩子,跨度到正式老師的那一刻,彷彿社經地位也連帶的爬升。
雖是如此,他其中一隻腳仍踩在家族的車行經濟中,各方消息仍會風風火火的傳到他耳邊。陳俊文回憶:「我們家本來也想過,要不要成立那種私人貸款,給我們車行的一些司機申請方便。不過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像是錢收不回來,就要叫『兄弟』去處理。我媽媽後來決定放棄這個業務,特別是現在我弟接手車行了,她更覺得小孩子不要沾染這一塊,太多社會的人情世故要照顧,我們還是專心做車行就好。」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講難聽一點,就是我們沒有這個能耐啦。」
無法撇開頭不看的苦難
事實上,若單純看《華麗計程車》這本書,任誰大概都不會質疑這家人的能耐——陳俊文這輩算作第四代,阿公以工程機具車行起家,阿祖的車行以大貨車為主,到了父親,又以喜氣、充滿氣勢的「華」字為基底,創辦了不少計程車行。至於第一個「華麗計程車行」,作為其事業的「長子」,與同樣身為「家中長子」的陳俊文,幾可說是同時「生」出來的。
料想那一年的風光程度,外有車行內有孫,好像時勢都為這家人寄予深深祝福。
然而,藏在這大時代脈絡底下的,有小人物的艱辛。
例如,2003年台灣SARS風波的前後,車行經濟搖搖欲墜,雖然一家人都樂觀正面,卻也有些無法迴避的問題在搔刮著,陳俊文舉例:「我的爸爸幾乎沒什麼不良嗜好,但就是好賭,再加上晚年退休以後又立刻病倒,現在固定要洗腎。前前後後,這個原因,讓我媽很排斥賭博,連股票都不准我們買。」
陳俊文回談這些,淺淺一個結論:「其實我整個成長過程,看到的所有人、事、物,包括我自己的人生,都是有點悲劇、沒有完全成功的。」
遠看是一帆風順,近看則是千瘡百孔,陳俊文細數,他的生命當然不至於稱作悲慘,畢竟順利考上老師、回到家鄉工作、家庭看起來平和美滿,膝下三子健康和樂,而弟弟也接下車行,將父親的招牌擦亮,可是——「有很多問題,我也沒有避諱去談,比方說我當初未婚生子、爸爸賭博造成我們家一度失和嚴重,甚至是我早期對於家庭有很多不諒解的部分,一度不明白父母為什麼對我的管教這麼嚴厲?」
言盡於此,陳俊文說他整個家子的人都是屬悶鍋性格,因此,得到國藝會補助而開啟的這趟寫作計畫,方方面面都是個突破,且該突破有很大一層面,是為了將過往有過的遺憾,找到一個修補的機會。
「我們好像一直都在忙著追求生命中的某些東西,可是沒有人好好去思考、或者停下來思考這整件事情。對我來說,這本身就是件遺憾的事情。此刻寫下,好像也不能說是種療癒?很多傷都還在,只是已經成疤,再談起也沒那麼痛了,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寫下來吧。」
然而,生命中的遺憾何其多,難道不能撇頭不看嗎?
對此,陳俊文回答:「我其實沒辦法不看欸。」
他解釋,雖然父親是「頭家」,但車行底下似乎無所謂「員工」,彼此感情熱絡,幫來幫去,其培養起來的革命情感,與家人無異。
《華麗計程車》有寫到,陳俊文學生時期介紹父親工作的方式,都是這樣的:「我爸爸是開計程車行的,但是我爸爸沒有開計程車。」像是繞口令一樣的句子,傳達出荒謬感十足的事實——陳父雖然開了一間車行,但是有好幾年的時光,都忙到無暇去考駕照。因此,有許多年間,家中忙碌大小事務,都是「靠車行的叔叔阿姨幫忙,有時候會帶著我們幾個小孩出去玩,又或者是之前有次家中成員住院,爸媽也會拜託車行的司機接送。」
車頂也是一種屋簷,計程車司機與顧客的關係,是那樣的萍水相逢,又是那樣緊密的緣分。這層緣分落在陳俊文的孩提時光,更是沒有主客關係,主掌方向盤的人就是家人,他同樣會聽聞家人的故事、知道他們生存不易,並且就像這世上多數孩子那樣,當時的他只有耳朵沒有嘴巴,即便比多數人都提早瞭然社會上的甘苦,卻無力去改變社會結構的難題。
「一直到現在,我在學校教書,在班上也會遇到一些比較弱勢的學生,就相對能夠體會他們的狀況。就這點而言,我應該還算是幸運的吧?」陳俊文說。
影視化的《華麗計程車》
無論是幸,或者不幸,如此貼近自身家族的文本,轉為影像化,都是一種無可迴避的袒露,針對此事,陳俊文一家做好準備了嗎?
「其實編劇、製作團隊那個時候就有問過我,哪些可以寫哪些不行,或者,有哪些可以二次創作?我的心態都是,盡量誠實,坦然面對。偶爾有些因劇情需要,轉變情節的部分,我也覺得沒關係,只要心情是一致的就好了。舉個例子,我其實第一次教甄就考上了,不過當時考到北部的學校,一直調不回來,為了回嘉義,我就去考第二次教甄,這才回到故鄉。」陳俊文說,這個情節,影集因諸多考量,將主角的設定改作一位考試不順的流浪教師,連考多年才返鄉,「我覺得這樣改也沒有關係,因為在回到嘉義以前,我的確感覺自己一直在外面流浪。」
陳俊文釋出最大的自由給編創,同時也在一旁協助編劇與家人的訪談工作,「我媽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很多東西都會選擇性地說;我弟則是很慢熟,很難跟不認識的人聊天,所以後來我叫編劇先把訪綱給我,變成我看他的大綱,再去問我弟,等話匣子打開了,編劇才把訪談中沒問到的部分補上。」
言而總之,陳俊文對製作團隊有絕對的信任,唯獨有個小小要求,是他在文本中未能達成、盼能在影集中能成功的,「我希望整個劇的調性可以好笑一點。」
陳俊文是被周星馳電影和龍祥電影台哺育長大的一代,他說:「我與弟弟陳俊翰的談話過程,時不時就會加入一兩句星爺經典口白,雖然很中二,卻是我們之間,不想被父母或是外人所知的祕密通話管道,在某些關鍵時刻,只要一句話或一個名詞,對方馬上就能夠catch到暗號指令,立刻心領神會對方的意思,然後互相交叉掩護,保護對方。」
詩人寫過這樣的句子:「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而陳俊文被車行養大的性格,也有這樣的態度:「無論如何,輪子總得往前轉動的。」世界老這樣總這樣。他最後選擇不躲不藏,把家裡的故事全部傾訴,以誠實的心,幽默的笑著,但願觀看的人,能夠在眼淚中曉得。
陳俊文《華麗計程車》
2019/2024
聯合文學
本文作者|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宜蘭向予書苑負責人。自2014年起,從事藝術文學專訪、側記、評論之工作至今。創作範疇囊括散文、小說、童話、劇本、採訪文類。曾二度獲得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並入圍2023年臺灣文學金典獎。著有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去,妳媽的世界》;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劇本集《拾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