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在一個領域裡,工作、創作、研究、閱讀許久,時間會逐漸打開你的敏感度,讓你看見生活裡無處不在,實體上、精神上與之有關的連結。
大學時,首次接觸紀錄片與影像製作,真實生活在紀錄片中展現的戲劇張力讓我感到震撼。這些影片透過對日常觀察和不同視角的呈現,讓我深陷其魅力。被人物打動、被故事擴充,被引動的思考撞擊,讓我無法抗拒展開了與這一領域長遠的交流。每一部片就像生命時光裡的零件,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因為它的加入,更新結構了我所理解的世界。
2000年前後,越來越多個人式、自傳式的紀錄片在台灣出現,屢次獲獎引起矚目。這類影片中個人對自我與生活的詮釋,拍攝與被攝關係的拉扯,個人的日常成為讓公眾觀看的挑戰,總是牽動著我的注意力,去思考這些極具「個人」色彩的故事,如何透過共感將觀眾帶入影片的漩渦,成為開啟對話和溝通的媒介。有時,力量之大,甚至改變了我們看待自己與周遭事物的看法。
然而,紀錄片不僅僅是載有故事和人物的工具。隨著對紀錄片的認識和經驗不斷累積,我對紀錄片中的虛構和演出手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開始激發對真實性的辯證思考。
我深深著迷於法國導演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的作品,她擅長在真實與虛構的交錯中遨遊。她的劇情片有來自真實生活的場景與人物,她的紀錄片裡充滿想像的再現與記憶的戲劇重構。她的影片在分界處玩耍,將規則與界線都打亂,我對真實的理解與想法,也因為她的影片而開展。同樣來自法國的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在她的作品《真實故事》(Des Histoires Vraies)中,巧妙地將常被視為「證據」的照片與文字並置,透過「我」的敘事角度,遊走於「真實」故事的迷宮。所謂「真實」,只是透過某些慣常的規則(來自攝影、來自新聞的格式),便可以建構出來。她的創作從個人故事出發,其中虛構與遊戲性相互交織,向我們展示了記憶的可塑性:記憶可以拿來創造,創造也可以加入記憶。
她們的作品促使我不斷地思考「真實」的本質,以及究竟是什麼構成了「真實」的再現與組合。過去,影片製作者透過自身觀點,以一種單向性的方式記錄人物、事件或個人歷程,最終將這些素材組織成一部影片。然而在當代,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動態,彼此相互影響和改變,呈現出新的可能性。從而使得影片不再是僅僅紀錄,而是一個充滿互動和更新的歷程。
紀錄片之外的紀錄
2023年,我有幸與紀錄片工會的其他成員一同受邀參與了「綠島人權藝術季」1。在許多並非定義為「紀錄作品」的藝術創作中,遇見了那些在紀錄片領域成長歷程中,令我著迷的特質。其中《火燒島旅遊指南》,深刻地讓我感受到個人經驗如何被作品擴展,如何打開我對綠島空間和地理區域、以及時間和歷史過往的認識。隨著這部作品的引導,在物理空間中與精神世界上,走進了「綠島」。
初踏上綠島,從港口起,眼前便呈現出一片龐大的機車群和沿街擁擠的商店,將視野吞噬。離我上一次造訪已經近20多年,眼前的繁榮與記憶中的景象似乎無法建立起連結。騎著機車繞島到處看看,連結港口的主要道路上熱熱鬧鬧,但繞至島的另一側,除了少許村落聚集有些許住家與小店外,環島公路旁盡是低矮綿延的植物與岩石。
待在島上三天,我尋找著綠島居民生活的蹤跡。居民在哪買菜呢?有家常的餐館或者生活用品的小店嗎?四面環海的島上,有人出海捕魚嗎?在琳琅滿目招牌的主要街道上(海草冰、浮潛、名產店、異國食物餐廳、咖啡店、飲料攤),居民日常生活的微弱氣息似乎淡化在觀光商業的熱烈氛圍中。
然而,我這趟旅程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參與人權藝術季,深入了解更多白色恐怖歷史與故事。鑑於時間有限,我對綠島生活的疑問只好暫時擱置一旁。進入「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參與藝術季的導覽時,策展人提到本屆藝術季試圖將主題擴展至更廣泛的「人權」,不僅僅局限於白色恐怖及政治相關的歷史。於是,我意外的在《火燒島旅遊指南》這件作品中,得到了稍早關於綠島生活的解答。
和許多紀錄片的起點一樣,《火燒島旅遊指南》是由田野調查作為基礎方法而開始。創作者吳克威、蔡郁柔,從2021年起,對綠島展開聚落調查與創作計畫。從目前仍有居民居住的聚落,逐漸擴大調查至島上過往存在但現已廢棄的村落。調查關於綠島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產業轉型、居民落腳與離開,與環境之間的關係轉變。
這些田野和歷史調查的成果以及口述紀錄,由創作者轉化為一個個以虛構人物為主角的文學故事,這些故事建立在過去的歷史和經驗之上。故事裡,作為一個全知的讀者,我隨著主角的生活經歷,深入他們的內在情感與外在關係。每一則故事都是引人入勝的短篇小說,描繪了身為女性、身為傳統文化中的年輕一代,或者身為社群裡的異議者,在綠島的時空背景下,對生活的想法與感受。同時,每一則故事,透過聚落地圖的標示,將虛構的故事置入真實的地理場景中,搭起了空間上與時間上的連結。我在閱讀的同時,不自覺地將故事中對人、事、物和環境的描述,嵌入了我身處的2023年的綠島。
地圖上標示在綠島西側的「南寮」聚落,在《造陸》故事中的女主角琴,帶領我們穿越回1950年代的火燒島。當時,環島公路和電廠正在蓬勃興建,人們忙著種花生、養鹿,山間有臭屁梭(大葉山欖的果實)、烏甜仔(龍葵)……。村民們聊著出海的危險,傳說中的鄉野魔神。透過琴的視角,我深入南寮的過去,隨著她在山上徜徉,共鳴她對於村莊因現代化、公路建設和監獄而急遽轉變的疑問,以及選擇遠離社區、隱居山中的心情。
而在島的南側,標示著「大白沙」的地區,在《海翁礁》故事中,許與陳這對因著命運巧合而成為夫妻的男女,則替我解惑了綠島居民與海的關係。在還未有環島公路的時代,往來於島北的居住地與島南的耕地之間,無論陸路還是水路,都充滿了各種風險與艱辛。許與陳的經歷與選擇,呈現了當時身為家族唯一男性的壓力,以及身為貧困家庭女性的命運。他們選擇離開島北的故鄉,前往「遙遠」且「不易抵達」的島南,重新開啟屬於自己的人生。
後來,當我再次騎車經過那些村落區域,凝視著山頭的方向,不禁想像在黑暗的山中,琴望著山下點點燈火。在「大白沙」的岸邊,注視著海面上的海翁礁,思考著許與陳所做的選擇。過去綠島的生活歷史,透過虛構的人物和故事,在2023年,和身處於綠島的我相遇了,引領我展開了許多時空旅行的片段,過去與當下在此刻交會,而我重新構築了看待綠島的視角。這件作品所帶來的體驗,猶如近年來紀錄片給予我的滋養,但更進一步地,以當下結合了環境與空間的體感,讓我以腳步真實地走進了歷史的脈絡。
我經常思考,如果沒有遇見紀錄片,我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呢?
或許我仍然會在其他地方努力生活,像眾多活在自己生命故事中的人一樣。但因為紀錄片幫助我將生活的視野擴大,我不僅僅活在自己的故事中,也同時虛擬地參與了許多他人生命故事的片刻,有時有幸走進別人內心深處。甚至,有機會像這樣,透過作品,帶著紀錄之眼,進行一場時光與空間交會之旅。
本文作者|陳婉真
畢業於法國里昂盧米埃大學表演藝術所電影組。現為獨立影像/文字工作者,從事紀錄影像製作、紀錄片研究、評論與教育。現任臺北市紀錄片從業人員職業工會常務理事,協助推動紀錄片產業發展。
註1|「傾聽裂隙的迴聲:綠島人權藝術季」,2023年於綠島白色恐怖紀念園區舉辦。該藝術季現為雙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