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寬育】消逝總是弔詭的:許家禎的《稜線》
2024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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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寬育
圖|陳寬育攝影(作品及古道照)
2023年,最令我驚喜的一件作品
它以不太張揚之姿隱身於錯落的植物之間,晶瑩剔透的質感在光照下像是隱藏不住自身般地發著光,那麼令人感到驚喜……

來到新竹縣橫山鄉,停好車後走進一段依傍著埤塘的步道,這處名為三叉埤的灌溉用埤塘,是當地陳姓人家挑土築堤而成,匯聚了來自周圍三處小山頭的水流,如今的水體生態在寧靜中生機充沛。隨後,抵達象徵登山口的古道入口指標前方,熟悉路草的藝術家劉致宏如同嚮導般,領著我們一行人沿著不算太陡的山徑緩緩前行。8月溽暑的淺山竹林、闊葉混合林,悶熱午後帶著預知雷雨欲來的某種急促之心,我在汗流浹背的心跳喘息聲中,觀察到自己的每一步足跡,都踏在步道默默顯露的新舊交雜狀態上。

這條山徑,是墩子銃古道,曾經是運輸煤礦與茶葉的要道。在古道的路線基礎上,近年逐漸整理為登山步道,行走其間,能確實感受到曾歷經長時間廢棄的原始氣息,也穿插著就地取材作為防滑輔助的新製竹階梯,或充滿手工感的土石鋪面堆疊。據悉,這是由千里步道協會、在地團體,以及藝術家許家禎共同整理的一段山徑。這段頗有歷史的古道上的指標與路牌,也都是相對較新的設置,最有特色的可以說是那些飾有「台三線藝術季學校」偕同當地長輩製作的各種動物陶牌,有穿山甲、白鼻心、山豬等,活躍於這片山林裡的動物們。

古道上飾有動物陶牌的指標,是台三線藝術季學校偕同當地長輩製作的。

我多次停下腳步以手機拍攝幾隻辛勤滾泥球的糞金龜和甲蟲;風、山林、生物沿著古道持續繚繞交響著。這樣的場景令我想起了王威智《越嶺紀》的文字,與毛利之俊的步伐相遇,寫八通關越嶺道,那優美的山行書寫:「當我有能力將陰森圖書室裡紙頁翻動的輕響變成深秋山風拂過草樹的清音,將當年手中紙張的重量化作頓重的步伐,我想做以及所能做的就是去看看泛黃紙頁裡毛利之俊與攝影師鏡頭下的天光是否仍然朗亮,是否一樣耀眼地射穿樹冠並在山徑上閃爍。……我就離毛利的展望更近一點,有機會窺探像他這樣一個來自殖民國度的知識份子,究竟期待在幽遠的山地看見什麼。」

直到我的眼前出現一段橫亙路徑的攔路倒木,猶豫著要不要將之搬移開的當下,才從八通關越嶺道那些駐在所的遺構場景回過神——那麼,我又期待在這條墩子銃古道上看到什麼?

終於,帶著期待、疑惑且一路浮想聯翩的郊山級健行旅程,經過一座水泥基樁電塔與最後一面里程倒數標示牌後,我們突然轉入並身處在一處陽光燦燦、明亮的平坦林中空地;而眼前許家禎的《稜線》正以不太張揚之姿隱身於錯落的植物之間,晶瑩剔透的質感在光照下像是隱藏不住自身般地發著光,那麼令人感到驚喜。

許家禎,《稜線》,於墩子銃古道張(詹)屋遺址,2023。

這是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花啦嗶啵」的作品設置地點之一。許家禎在經過一些前期研究與場址抉擇過程後,最終以此為創作主題。這片林中空地是詹姓家屋的舊址,如今只剩下屬於住家遺構的地基結構;實踐《稜線》創作計畫的工作團隊,調查並延續著殘存的居住的痕跡與建築輪廓,例如豬圈的石板、屋瓦、石臼、石階梯、地基、牆基等,於其上方以紅磚和玻璃磚搭建起幾面具建築象徵性的砌磚立面。

過往,以物質的狀態與其組合關係之語彙作為歷史的紀念碑,是許家禎透過雕塑手法關注記憶的方式。在探討《稜線》之前,值得進一步書寫的,是創作者與地方居民的互動,以及與在地人脈網絡的多層次交流,這是這類型藝術創作中極為重要的面向;無論是創作的前期研究、會勘與考察過程的協調、牽線連繫等。位於橫山車站附近的「橫山好室」,正是這樣的重要的角色。大至協助創作者連結在地空間與人脈關係,小至給予藝術家租房飲食建議等;或者,借用同樣在橫山設置作品的劉致宏的說法:這是集散地、休息區、地方夥伴據點。

事實上,原為有50多年歷史的碾米廠的「橫山好室」,不但是藝術季期間資訊交流、創作支援、工作休憩的重要節點,也是地方創生的重要力量。實務上,許家禎在創作《稜線》之前,正是透過「橫山好室」的負責人陳致中聯繫到詹屋的後代詹秀雲女士,邀請她一起返回50多年來未再踏足的舊家屋場址;並且,在那個已逐漸回歸自然環境的林間空地中,娓娓述說屬於這個空間的兒時記憶。

橫山好室不僅是藝術季的據點,也是地方創生的重要力量。左起為橫山好室負責人陳致中、藝術家許家禎、橫山社區發展協會前理事長陳重益。(攝影/劉致宏)

很顯然地,許家禎的《稜線》並非試圖去重建詹姓家屋或曾經矗立於此的建築物裡裡外外的生活場景。但我確實能在其中閱讀到某種召喚缺席物事的含義。就家屋生活空間的意義來看,藝術家透過砌磚與對場址的各種布置來塑造一個新的景觀,而此景觀不是要重複或再現曾經的場景;只是,這樣的創造又必然是建立於過去的遺留之上。

經由舊址再造新景的記憶對話技巧,其實也打開了向外連結的面向。亦即,就家屋遺構地點的環境脈絡來看,墩子銃步道附近有一座磚窯場,古道作為交通本身也是帶有經濟意涵。許家禎與其工作團隊經由挑磚上山、並且現地砌磚的身體勞動經驗,作為創作的必要過程。此番勞動的過程乍看有著某種在荒山野嶺中搞建設的徒勞感,然而這並非藝術觀念性之徒勞,而是有其脈絡上深層的意義。也就是說,透過這樣的努力,試圖重現或召喚當時居住於此地的生活樣態與移動過程;或者,勞動實踐的必要性帶來的是思考上的脈絡化連結。

這樣的脈絡化也體現在家屋環境的景觀經營上。簡言之,圍繞著這些玻璃磚砌成的「未完成」牆面,除了牆面呈現充滿節奏感的山稜線輪廓,與之互動的姑婆芋等植物的生長與成立方式也是重要的。也就是說,許家禎某種程度設計這些植物在稜線的空間分布與伸展狀態,其手法包含裁剪與栽植,而這可以視為回應了人與環境之間的某種相互適應關係。

綜上所述,我們或許可以說,這個玻璃磚形成的稜線可以是當地的自然風景,也是人的路徑與視野所形成的各種線之反覆與重疊,更是對消散之物的回憶。玻璃磚特有的既透明又強調自身存在量體的材質語彙,風景將在此複眼般的記憶多面體中穿透、折映,施展一種既誘引又疏遠的光之雙重魔法。這其實也是關於人、物、事投映為複眼般多面記憶影像的時空隱喻。消逝總是弔詭的,只因當思及消逝,便從未消逝。

 

本文作者|陳寬育
現為獨立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