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香君】潛行VR裡外的身體:趙亭婷《無人居所》
2024
02
01
文|樊香君
圖|劉穆青攝影
2023年,最令我驚喜的一件作品
投影出來的影像在這裡不只是背景,定位捕捉的技術也不只是加強影像的酷炫效果,兩者皆具備著視覺與動態交纏上的實質意義……

2023年,疫情退散,年初到年末,表演藝術大爆發。

2023年,我的零歲嬰兒爬向一歲幼兒。與世隔絕的媽媽,看著社群媒體上,每日推播的演出節目,同行朋友們分享的觀演行程,從年初的心如止水,到年末觀演欲望漸增,媽媽奔向劇場的心開始蠢蠢欲動。雖沒能把握到整年份的精彩作品,但幸運的是,在少數的看表演機會中,仍遇到了亮眼、驚喜的作品。

藉著這次書寫機會,想特別提一下,2023年末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半開放展演平台上,我驚喜發現了一齣短篇創作。此平台是由長期耕耘於數位與科技表演藝術的安娜琪舞蹈劇場,協同大可創藝團隊,共同成立的「科技表演藝術未來發展平台」,今次為該平台的第一屆。當晚共邀演了四齣作品,其中趙亭婷所創作的《無人居所》(The Uninhabited House)特別令我印象深刻、感到驚喜。

驚喜的原因之一,是以show case的方式呈現作品,完整度與深刻度通常有限;且為了要與其他作品共享空間,技術條件通常較為受限;加上,當晚的展演空間為思劇場,該場地雖具有一定份量的展演歷史,但是在技術條件上對創作者來說應仍須做出不小調整。原因之二,則是以科技媒材結合表演藝術的創作,通常需要更多的時間摸索技術,並找到科技與身體之間的著力點,再透過表演展呈具感性強度的理念。這第二個因素,某種程度上也會因著外部技術條件而打上折扣。

《無人居所》的前身為《墟度》,最初在台中歌劇院「LAB X藝術跨域實驗平台」「2021青年創作工作室」孵育誕生。《墟度》藉由VR轉化創作者古亭老家的影像,趙亭婷則透過現場即時的影像捕捉技術,化身為VR影像中的舞者,並邀請一位現場參與者戴上VR眼鏡與之一起投入夢境般的廢墟情境。當時的呈現,或許影像上試圖觸及城市空間,但就技術形式與內容上,尚無法展現創作者為自己所設定的「關注城市空間與身體自我廢墟化」之議題的感性強度。

2023年的《無人居所》,在非典型劇院的技術條件支持下,趙亭婷卻做出了相較具感性強度的嘗試。一改之前邀請觀眾配戴VR眼鏡進入她所設計的世界,趙亭婷這次選擇在觀眾面前,自行配戴上VR眼鏡,進入自己所設計的虛擬空間。同時間,現場觀眾透過眼前一張大片投影幕,可以看見趙亭婷透過VR眼鏡所看到的世界,一個具有其身體感視角的世界。而另一個立於投影幕旁的小型螢幕,則播放著一個較為遠觀的視角,給予趙亭婷正在經歷的事件,某種空間上的定位以外,也作為一種監視意味,冷眼看著趙亭婷進入VR世界後,其身體對於該世界產生的影響,此效果由現場感應位置的技術Vive生成。簡言之,觀眾可以同時間看到具趙亭婷身體感視角的世界、一個對於此世界的遠觀視角,以及趙亭婷的現場身體。

第一段的影像,從趙亭婷視角看出的,是一堆3D建模的趙亭婷人形偶,立於一個空曠卻灰暗的空間內。透過螢幕,觀眾可以看到趙亭婷在眼神空洞、身體平滑的複製人偶間穿梭遊走,或試圖撥開成群的人偶,它們於是歪斜傾倒,同時又像是不倒翁再次立起,擋住其去路。這令我聯想到影集《西方極樂園》(Westworld)中,被成人主題樂園置放於倉庫之內,可以被不斷複製、再生、暴力致死的各個人偶角色。我們可以想像,趙亭婷在VR眼前,面對這些被複製的、空洞的自己,可能產生的詭異與疏離感。隨後,趙亭婷將頭一低,往自己位於VR影像中的身體探去,影像視點隨之進入一個巨型複製人身體的骨架之內。鋼筋般的鐵灰色支架,構成了這具空洞的身體。同時間,觀眾會聽到聲響設計如風流竄於一個空曠的空間內,風聲呼嘯帶著一絲空與冷的體感想像。

趙亭婷的現場身體,雖然與兩張螢幕同時在場,卻因為明顯位於暗區,且不在觀眾主要視線之內,而顯得相較無存在感;加上頭戴VR眼鏡的關係,明顯與觀眾之間產生一層隔閡,探索性的動作更顯眼前這位「真人」的茫然。現場身體虛無薄弱的狀態,再度強化了前面多具空洞複製人的連帶感受:無論在視覺效果上,或者當我們將自身轉換為趙亭婷的位置,面對眼前多名複製自己的人偶,可能產生的強烈疏離感。

帶著這樣的空洞與疏離感,VR影像進入了第二段世界。第二段影像延續著《墟度》的古亭老家影像,轉化為拼貼、色塊、平滑而無肌理層次的建築構造。某種程度上來說,前面空洞而疏離的身體感受,於是順理成章的接到第二段影像所要傳達的凋零、逝去以及無生命感。至此,我認為《無人居所》找到了一個有效連結影像技術、現場身體與關注主題的表達形式。投影出來的影像在這裡不只是背景,定位捕捉的技術也不只是加強影像的酷炫效果,兩者皆具備著視覺與動態交纏上的實質意義。並且,此實質意義也透過趙亭婷在表演上的鋪陳,一種刻意弱化現場身體的存在感,同時帶來了肉身剝離的感受強度,巨大的虛無、空洞與疏離感充斥整個場域。

此巨大的虛無感,如何透過趙亭婷在創作自述中提出的「開展出以舞蹈作為逃逸的出口」呢?前面兩段影像、影像中身體、現場身體的交纏,所帶出的感性強度到這裡逐漸弱化。從第二段的古亭老家影像開始,觀眾會看到影像的角落始終存在著一隻浮動的水母(據趙亭婷於演後交流所言,水母對她來說應是作為某種敘事的串接,並且具有某種時間性的指向);這隻水母,帶著VR影像中的趙亭婷轉入第三段水母的世界;以及,繼續前往最後一段,相較粉彩色系的圖像中。

在最後這一段粉彩色系的圖像背景下,趙亭婷脫下了一直隔在她與觀眾之間的VR眼鏡,而開始了一段獨舞;此舉象徵了離開VR世界,回到真實肉身的決定。若對照創作自述來看,《無人居所》發展到最後一段,的確以「舞蹈」作為逃逸的出口。只是,以脫下VR眼鏡作為離開數位世界,而重回自身身體的當下存在,這個行為與趙亭婷的獨舞,似乎僅在字面或概念上作用,而並未在感受上造成超越或逃逸前面精心營造的具大空洞與疏離感受。也就是說,如果一段在不少即興舞蹈表演場合即可看到的行雲流水式、身心於當下合一的舞蹈即可作為逃逸虛無的出口;那麼,其實也無需前面VR影像、即時定位技術與現場身體之間的相互堆疊出的強烈空洞感。透過拆解視覺與動態感的技術,在現場身體與舞蹈上究竟造成了什麼影響?似乎不是全有或全無的問題(戴上或脫下VR眼鏡)。在前面兩段,以現場身體加乘的空洞感回應;而後面兩段,若要以「逃逸」為主題,或許不僅僅是脫下VR眼鏡,跳一段舞,即可作為解方的。這是《無人居所》為觀眾留下的可期待空間。

整體而言,《無人居所》在一個以科技表演藝術為主題的半開放式展演平台上,面對技術環境的限制,現階段以相較簡約的形式呈現;作品有效連結影像技術、現場身體與關注主題,展現出具感受強度的表現形式,已令我感到相當驚喜。但如果對於趙亭婷來說,面對失速前進的當代,如何重新透過肉身,贖回被遺棄的、過量的空洞軀殼是其欲透過科技、身體與舞蹈探索的,那麼,《無人居所》的後半段呈現,仍留下了一個創作上待追問的問題,引人持續關注與期待。

 

本文作者|樊香君
舞蹈研究者、舞蹈構作、舞評人。
專職:一歲孩媽媽
兼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碩士班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