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碎碎唸建構的另一種家族史:許芃、鼠婆太,和他們的菜脯蛋宇宙
2024
01
18
文|桂尚琳
圖|末路小花提供,陳君典攝影
「就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客家女人,不想在死後住進夫家的宗祠裡面,於是試圖永久活下去,最後變成一塊菜脯的故事。」

看到《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以下簡稱《鼠婆太》)這個演出標題,相信多數人會跟筆者一樣,內心泛出一連串的問號:「這是個什麼樣的演出?『勤儉』打呼是什麼概念?鼠婆太是誰?睡在風景畫旁但實際上又沒有風景畫是什麼意思?內容到底在講什麼?」

編導許芃快速用一句話解釋演出內容:「就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客家女人,不想在死後住進夫家的宗祠裡面,於是試圖永久活下去,最後變成一塊菜脯的故事。」

筆者試圖自行串接這句話中前後文的邏輯,以及其與演出標題的關聯,發現做不到,而且心中泛起了更多疑問:「所以這是個如同盧貝松的電影《露西》一樣,主角經過一連串事件,最後從人類變成物質的作品嗎?《露西》試圖在故事中辯證人類存在的極限與可能,那麼《鼠婆太》呢?」

要回答這一切,讓我們從這個作品的創作起源開始講起。

既荒謬又寫實的《鼠婆太》,即將在這座擁有150年歷史的三合院登場。

拜託幫我燒一間獨棟

說到《鼠婆太》的創作起源,就必須提到此次演出的場地——一座擁有150年歷史,位於中壢過嶺的客家三合院。這座三合院是許芃爸爸與其親族的老家,從祖先傳承至今,目前嫡系子孫共有32個人同時擁有這塊地。近年來,隨著大家族共居風氣式微,年輕子孫外移,家族成員開始討論該怎麼處理這座目前已無人居住的三合院。有一派主張應當將土地賣掉之後大家來分錢;但另一派(包括許爸爸)則認為,三合院中間的宗祠收納了這150年來所有祖先的魂魄,如果土地賣掉了,魂魄們將流離失所,於是傾向維持現況,保留宗祠。

許爸爸在這幾年間,不斷將自己跟家族成員的爭執與溝通情形分享給許芃,同時告訴她男性祖先性喜熱鬧,死後應該不會想要被分開祭祀。然而與自身客家血緣相當疏離的許芃越聽越疑惑:死人無法為自己發聲,所以父親口中所述的「祖先不想被分開祭祀」這件事情的真偽,根本無法查證。另一方面,這一連串關於土地分配的爭執,從來只有男性長輩發表意見,家族中的女性長輩是怎麼想的,父執輩中沒有人能確定,但難道她們死後也想跟丈夫的家族住在一起嗎?生前就必須跟自己的婆婆同住,死後難道也要?

得知許芃的疑惑,許芃的媽媽跟她分享了一個回憶。當年許爸爸的母親癌症末期入院治療,在體力不支即將陷入昏睡之際,始終強撐著不願閉眼。許媽媽千哄萬哄都沒辦法說服婆婆睡下,直到真的敵不過睡意了,老人家才幽幽地跟許媽媽說:「如果我這一次閉上眼後走了,拜託幫我燒一個獨棟。」

這段回憶,對比許爸爸極力希望讓宗親死後同住在宗祠裡的執念,引起了許芃的好奇心。在這種男性子孫試圖盡孝道的行為背後,是不是犧牲了許多客家女性的真實想法?但為什麼客家媳婦在言語表達上如此壓抑,直到臨死之際才逼不得已吐露真心?這逼不得已才坦露的真心,會不會只是眾多女性心聲的冰山一角?

於是許芃決定將創作的焦點轉向自己向來疏離的家族史上,她想透過自己疏遠的視角,還有創作上的「碎碎唸」風格,來開展一段腦洞大開,關於客家老女人討房子,既荒謬又魔幻寫實的故事。

編導許芃(左)延續一貫的「碎碎唸」風格,既癲狂又懇切地直搗自己的家族史。

腦洞大開的菜脯蛋宇宙

那麼,鼠婆太是誰?許芃解釋,鼠婆太其實是叔婆太的諧擬用字,而叔婆太在客語中有一個非常精確的定義,就是:曾祖父的弟弟的太太。

作品的故事則是這樣的:130多歲的鼠婆太有一天吃菜脯蛋噎到,她的曾孫女因為一直懷疑自己身上遺傳到的釘牙血脈源自於鼠婆太,於是在鼠婆太噎到嘴巴大開的關鍵時刻,因為太想看清楚鼠婆太有沒有釘牙,而錯過了救援的黃金時間,造成鼠婆太昏迷,生命垂危陷入彌留。家族的晚輩得知鼠婆太可能不久人世,因為覬覦她拿手的客家名菜——醃菜脯,紛紛趕回來奔喪。

曾孫女的哥哥帶著自己哥德系的女友回家,兩人最近正在考慮結婚,但當哥德系女友見到性向為女同志的曾孫女時,內心湧上自己過去與女生交往的回憶,開始質疑跟一個男人進入婚姻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前來奔喪的人物還包含曾孫女的父親,一個相當迷戀祖先的中年男性,以及曾孫女的母親,一個對客家文化不那麼買單的閩南媳婦。這幾個角色各有各的執著,這些執著依附在鼠婆太的彌留之上,長出了既獨立又交織的多重敘事。

除了這些角色之外,劇中還有三名綠衣人,負責執行各種充滿挑戰的串場任務。許芃偷偷透露:「這三個綠衣人會創造出一片懸浮在觀眾頭上的菜脯蛋宇宙,相當值得一看。」在看到筆者臉上疑惑的神情之後,許芃堅定的說:「是的,菜脯蛋宇宙。就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這整齣戲就是充滿了很多沒道理又情深義重的東西。」

許芃曰:「這整齣戲就是充滿了很多沒道理又情深義重的東西。」

三合院走透透的沉浸式劇場

這個有如客家版《媽的多重宇宙》一般的作品,長度約為120分鐘,在第60分鐘的時候,劇情線會開始分歧,觀眾從這裡開始可以自由選擇想看的角色線,亦可以隨時切換觀看的路線,在大約20分鐘過後,劇情線便會收束,進展到最後的精采大結局。

至於承載這個魔幻寫實作品的場地,也就是許家祖宅三合院,基本結構是一個北面正房,加上東西兩側的廂房,廂房後面還有擴建的護龍。整座三合院的後面是一片竹林,前面是一個外院,外院的前面有一座半月池,從半月池往外延伸,是一片三甲的田地,佔地相當廣。原本許芃有在思考要不要帶觀眾下田,但後來擔心觀眾走到水圳中會發生危險,放棄了這個念頭,最終決定讓此次的演出,主要發生在三合院的正房與東西廂房中,以及外院和半月池一帶。

觀賞這個演出除了得以遊走在歷史悠久的三合院,為了照顧在冬天長途跋涉而來、又需要穿梭在大宅邸間的觀眾,劇組也特地準備了客家菜包及酒水,揉合在劇情線中提供給觀眾享用。

無所不在的碎碎唸

《鼠婆太》這個作品最令人感到好奇的,就是無論從劇名、故事內容、行銷文案,乃至於演出設計都散發出的「碎碎唸」質地。

許芃解釋道,人們在試圖描繪一件正在經歷的事件時,因為正在經歷,所以往往無法精準捕捉事件核心,必須旁徵博引其他相關事件來協助建構自己的論述,但在這個過程中,又因為思緒邏輯的飛躍,突然聊起跟原本想說的事件完全無關的領域。她對這種過剩的、非常不經濟的,卻又是大多數人平日溝通常態的說話方式非常感興趣,她將其稱為「碎碎唸」,並且正在把它發展成自己的博士論文。

至於「碎碎唸」式的台詞到底是什麼感覺?許芃大方分享其中一段曾孫女的台詞作為例子:

我爸爸在我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就告訴我,你看看你那個牙齒,去整一下去整一下那個牙齒,像老鼠一樣。這對一個少女,即使這個少女之後會是一個梯,也是很傷人的,是吧,我這樣感覺不過分吧。我常常如我爸爸叮囑的、去鏡子前一遍一遍地看我的牙齒、對、確實該整整。當然,因為如同你現在所見的,我並沒有去整。我有想過,但是我又心心念念惦記著我媽的一個同事,此人會看相,他曾在我尚年幼的時候看著我的牙齒驚呼、說我有奇相、在奇相之後他說、秦始皇也有奇相、這個人、天生嚴重雞胸。如果我再懂事一點我該明白、整牙是必然的,而且整牙和老鼠和雞和秦始皇都是有關的。

跟許芃聊《鼠婆太》最愉快的莫過於聽她分享那些沒有特別來由,如天外飛來一筆般出現的劇情與角色設計。在現今台灣的表演藝術作品中,這樣的編劇邏輯相當少見,令人耳目一新。雖然筆者訪談完之後還是不知道「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跟整個作品主軸的關聯,但卻對這個作品充滿了無限的想像與期待。至於戲到底會長什麼樣子,看來只有走一趟中壢才會知道了。

 

末路小花×許芃
《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

2024/1/19-28
中壢過嶺許家三合院

 

本文作者|桂尚琳
赭月製作團長,紐約大學戲劇教育研究所畢業,寫劇本也表演,且熱愛唱歌。在劇場、影視、音樂與文學的領域走走跳跳。劇場處女作為自編自導自演原創獨角音樂劇《忘川》,第二齣原創音樂劇作品《台北莉莉絲》獲得第四屆廣藝金創獎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