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睦芸】與浪並行:藝術行動者的兩種事件現場
2023
12
19
文|何睦芸
圖|石在工作隊提供
鑿作現實的藝術(下)
在田野中生成創作,石在工作隊如何陪伴面臨存亡危機的馬崗漁村?

踏上創作之路以來,在各式計畫中摸索定位,逐漸捏塑自己作為一名藝術行動者的形狀。這是篇從第一人稱視角出發、仍在進行中的思考筆記,試著梳理「石在工作隊」自2020年成立至今的計畫型創作,面對有限資源的各階段呈現,難以用單次計畫、活動、展覽來理解內在核心,或許透過自我書寫,藉以補充與現實共進的行動網絡。

又遠又近的熱浪

2020年初入馬崗,受到文化工作者林奎妙的邀約,我與林奎妙、陳衍良共同籌備地方展覽「石石在在──我們的記憶/技藝」,展覽過後「石在工作隊」逐漸成形。每當被問起成立契機,有如按下倒轉鍵,反覆重述事件背景:位於三貂角燈塔下的馬崗,2018年起面對土地迫遷危機至今,陸續因媒體報導、由居民發起的文化復振行動而獲得外界關注,2020年COVID-19助長了國內旅遊潮,馬崗的貓咪、海景、海鮮、漁村文化等觀光元素,形成一股「馬崗熱」。石在的組隊是為了與此事件對話,期望探討「城─鄉」、「海洋─陸地」、「村落─村落」、「在地居民─外部行動者」之間的辯證關係,有意識的避免落入單一事件的窄化思考。

「石石在在──我們的記憶/技藝」,我們使用居民提供的自家空間,成立「馬崗記憶生活館」。借物展出的展覽期間,地方居民常來走動向觀眾介紹漁村文物。(攝影/何睦芸)

在這裡,我想從創作者的轉向來談為何持續參與石在的計畫。踏出學院後的許多年幾乎以接案維生,極為自由的創作環境下,必須學習與「不穩定」對抗共處;非典型勞動者在藝文產業鏈上歇斯底里的過度生產,從事這個理應豐富大眾生活美學的職業,內心卻不時湧現徒勞感受。此外,訊息溝通的介面逐漸朝向數位世界,不論工作或休閒的目光與螢幕貼合,大眾積極參與公眾事物的身體感消逝、透過螢幕所牽動的情緒相當短促,人們的同理能力更加淡化了。

如此社會情境下,我所期望實踐的參與式創作型態,究竟該放置在何種文化框架,如何不讓群眾參與僅止於中產階級的文化資本?創作者是否還能理解「邊緣」、「行動」的真實意義?對我而言,石在的行動帶出的提問是「我們為了集體、公共、社會凝聚力等概念,還願意花多大力氣努力?」我們似乎沒有時間可以虛耗,但我們的行動在田野現場度過時間。

行動中的身體感是田野歷程不可或缺的要素。(攝影/何睦芸)

移動路徑:城市與漁村

綜觀石在的產出,舉凡:2020年「石石在在——我們的記憶/技藝」、2021年「浪來了:馬崗聚落跨界共議行動」、2023年《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媽祖與我們的工作假期」等,皆非封閉型作品,而是持續與當下對話的計畫型創作。接下來,我想帶入幾個計畫切面,闡述行動中不同角度的思考面向。

2021年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的「CREATORS」創研支持補助下,石在執行「浪來了:馬崗聚落跨界共議行動」,提出「城─鄉連線」的行動概念,包含兩項子計畫:馬崗漫遊App《私人土地,請勿擅入》、台北展覽「浪來了旅遊接待會所」。前者需前往馬崗現地體驗;後者則進入城市談論漁村議題,期望將人與人的相遇、傾聽所形塑出社會凝聚力回返至馬崗,也借重藝文場館的公共空間屬性,拓展社群對話之深度與廣度。

馬崗漫遊App是經長期田調轉譯的聲音文本、居民口述、情境式手機介面,使用者從「風」與「路」的視角認識漁村。漁人順著路上岸,漁村人口下滑,遊客進場。(攝影/何睦芸)

回溯城鄉連線的初始想法,來自田野歷程中,頻繁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的移動身體感;隨著田野開展,我們追溯馬崗熱浪的源頭:自1970年代末,隨著城市擴張、北部濱海公路通車、國家風景區設置,城市對漁村的索求,從漁獲逐漸演變為休憩、生態、文化,乃至於土地投資等樣態。城鄉之間的雙向推拉力,不僅反映出國家政策、私部門的資本力量,亦包含每個到訪漁村者的見聞與傳播――大眾如何解讀土地爭議與漁村觀光榮景並存的風景?看似「私權爭議事件」究竟與生活在城市的人有何關係?

我們身處在自媒體時代,每個人都成為了地方景觀的詮釋者與傳播者,大眾化的媒體景觀,集體塑造村落的地方意象。有鑑於此,不論是馬崗App作為走訪漁村的邀請,或在藝文場館打造虛構的「旅遊接待會所」,皆陳述漁村觀光化、土地買賣、商業發展,和個體的移動路徑息息相關,每一個外部注視的眼光都是對地方未來的投資賭注。「旅行者動身前往地方」之於「地方居民的移動遷徙」,路徑間的尺度差距與方向偏移,一面裂解並同時再造了新的村落地景。

城市也聚合關心馬崗的社群,「浪來了旅遊接待會所」展覽期間,我們規劃居民看展的遊覽行程,希望文化活動成為居民及社群相聚的理由,讓居民感受到支持的力量。(攝影/何睦芸)

社群對話的紀念物

「如果有一天必須離開家鄉,只能帶走一樣東西,你會帶走什麼?」

2021年的行動錄像,藉由「記憶流浪車」創造事件、收納情感、乘載地方的聲音。(攝影/何睦芸)

石在打造一台乘載回憶與紀念物的「記憶流浪推車」,以「記憶流浪」隱喻「消逝與變遷中的地方」,儀式性象徵居民離家的可能性,邀請居民回應提問並參與推車行動。這台記憶流浪車從2021年「浪來了旅遊接待會所」行至2023年《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兩年累積後,計畫推展為村落與村落之間的連線行動,推車行經台二線濱海公路,將「1970年代遷村的龜山島(里)」及「當下正面對漁村土地爭議危機的馬崗」兩地的離散遷徙記憶串起,以錄像作品記錄下居民共同接力的景象。

這些看似個人化的日常經驗、不同世代的漁村切片,都指向漁村所發生的集體搬遷事件。行動本身,或許正是時間更迭切換中,行至未來的紀念物。

推車持續前進,《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串接1970年代龜山島的遷村事件、馬崗當下進行式,思索村落未來。(攝影/阮翔雯)

談及記憶,信仰祭儀對漁村生活的重要性不在話下:三年一次的馬崗迎媽祖,同時是外地居民返鄉的理由。2020年遶境儀式因疫情停辦,眼下往後看下個三年,2026年的馬崗,可能隨著土地迫遷事件發展、人口老化危機而充滿變數。因此,我們把握2023年,籌劃「媽祖與我們的工作假期」,祭儀前與居民邀稿、印製社區報,並號召來自不同領域的朋友參與祭儀記錄:他們是餐車大廚、藝文工作者、民俗研究者、社會運動組織/聲援者、攝影記者、地方組織工作者……,因公共性事務而相聚合作,透過彼此不同的記錄視角拼湊起祭儀面貌,匯集眾人協力的集體精神,猶如一場「不喊口號的遊行」,隱含了對抗記憶消逝、聚落存亡的意義。

媽祖與我們的工作假期――這場不喊口號的遊行,大夥舉著協力完成的布條走進遶境隊伍中。參與者們的共筆圖文影像紀錄,對外呈現在台灣文博會一隅,展出現場設置紅圓桌,邀請觀眾嗑瓜子交流。(攝影/梁家瑋)

內外兼行的行動者姿態

由於參與地方事務,石在經常在不同情境、資源申請場合被詢問「你們為社區帶來何種改變?」面對這類提問實在感到膠著,地方現況的變化複雜多面,而社群情感的關係連結更難用三言兩語具體分析。然而,並不是說這不重要,尤其「田野中生成創作」的路徑,促使我們必須不斷檢視行動方向是否偏移,現階段的我這麼想:每個事件所創造出的關係連結,便是軟性行動中生成的力量,而這樣的力量有助於緩解二元對立的僵局。

藝術具有超越性,這種非立即性、強調傾聽對話的力量逐漸累積,其感性形式有助於關照理性邏輯無法處理的面向;此外,藝術場域得以用詩意的語言與現實拉開距離,賦予了討論、對話、反思的餘裕,這樣的解放性質破除受壓迫群體的刻板印象、帶動群體內部的關係修復與縫合。石在的行動邏輯迥異於單純的作品敘事,試圖搭建居民與大眾之間的反饋迴圈,創造個體與他人共在的可能。

現今的我們,能夠更自由、更有選擇性、更具彈性的做出改變,而抵抗的場域很有可能正緩緩蔓延至日常生活之中。

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的《浪的遷徙者,與他們的紀念物》,期待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生成力量。(攝影/陳衍良)

 

本文作者|何睦芸
創作背景根基於劇場,遊走於空間、媒材、文字、人群之間;嘗試帶著藝術眼光投身社會現場,透過自我與他者連結的社群創作,建構一個藝術與社會現實交織的實踐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