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鋒】如果要讓劇場變綠?在劇場裡談人類世
2023
10
31
文|吳思鋒
鑿作現實的藝術(上)
與其問什麼是永續劇場,倒不如先問,劇院如何翻轉永續中的全球不公正?

就從《寫給滅絕時代》說起罷,這是「永續劇場聯盟」(Sustainable Theatre Alliance for a Green Environmental Shift,STAGES)第一號實驗作品的台灣版本,首演於去年(2022)國家兩廳院秋天藝術節。該聯盟由歐盟支持,在官方網站上,述明於2022至2025年間,14個劇院及學術組織將共製關於氣候危機的劇場作品,並以「零差旅」(No-travel)為目標。

聯盟委託英國劇場導演凱蒂.米契爾(Katie Mitchell)和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Jérôme Bel)創作「零差旅」的跨國共製之作,《寫給滅絕時代》即為成果。在台灣版本上演之前,已首演於瑞士洛桑劇院,及巡演於幾個歐洲國家。作為「唯一受邀結盟的亞洲劇院」的兩廳院,則以「綠色製作的第一哩路」標榜這場演出代表的里程碑意義。凱蒂.米契爾曾寫道:

在討論「永續劇場」計劃初期,我發現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也不再搭飛機,於是我寫信給他,我說:「我們來討論一下不搭飛機這件事吧。」我邀請他跟我一起到瑞士洛桑維蒂劇院,跟文森.包德利耶合作。於是我們開始討論要如何在人員、物資都不需要移動的情況下巡迴演出,最後想到一個方法:先在瑞士洛桑維蒂劇院表演,然後撰寫演出指導文本,送到巡迴演出的場館,由當地指派新的導演、新的在地演員,依照我們設定的規則演出,例如:只能使用500瓦的電力,或者是必須顯示出電力產生的方式,又或者是以不使用電力的方式演出。我們會將這樣的指導腳本送到所有的巡迴場館,然後由他們自由發揮,演出自己的節目,因此,這個計劃就是標榜零差旅和在地性。1

一齣在製作與創作內容上同步回應氣候危機,既由歐洲發起同時還能在地改編的全球共製,兼顧藝術與永續之作,聽起來多麼完美。零差旅和在地性於劇場的體現,則包括原本提到的500瓦電力更緊縮為150瓦的能源限制,由舞台上的劇組成員踩著單車發電機,變成可視性的場面調度的一部分;而從46億年的「人類大滅絕」時間尺度縮距於泰雅族傳統智慧的故事,表明整項計畫需要的在地性。觀眾彷彿都在協助聯盟查核事實,自動變成永續劇場的國際志工。

「永續劇場聯盟」第一號作品《寫給滅絕時代》台灣版,一方面嚴守能源限制,同時發展在地化的敘事。演出時劇組人員輪流在舞台兩側踩著單車發電機。(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可是,等等,這不正重覆了西方國家對外輸出的第一世界性嗎?台上的「零差旅」現代神話,實質上是由觀眾與在地製作團隊的集體移動換取,如果跳出劇場,那不是在說移工與難民是最不環保的一群嗎?所謂的在地文本,結果只是為第一文本擴充內容與增加象徵資本,啟蒙與被啟蒙的關係仍然沒有改變。

換句話說,這仍然是一套資本主義公式,用齋藤幸平《人類世的「資本論」》的話來說,就是:「核心地區從邊陲地區掠奪資源的同時,也把潛藏在經濟發展背後的成本與負擔,轉嫁到邊陲地區。」(頁36)正巧,聯盟的核心思維源於英國經濟學家凱特.拉沃斯(Kate Raworth)提出的「甜甜圈經濟學」 (Doughnut Economics),即如何設計一個使人類在「環境的上限」(外緣)與「社會的基礎」(內圈)安全存活的全球經濟體系。齋藤幸平半同意半批評地說,拉沃斯雖然也提倡脫離經濟一定要成長的主流思維,但沒有進一步檢視資本主義本身,而資本主義與經濟成長向難脫鉤,其特徵與實現全球性公正的理想,根本上就充滿矛盾,因其維持運作的型態,「靠的就是『外部化』與『轉嫁』」。(頁110)

由此可見,從歐洲到台灣的永續劇場,反映的還是一套殖民性格的劇院中心論,當劇院始終以劇場生態的中心(啟蒙者)自居,卻又視而不見西方—亞洲的文化支配邏輯,便難以擺脫偽中心的邊陲命運,因此越導入新議題並且推動,就越複製西方中心的排除性。

如果要讓劇場變綠,何不乾脆邀請社區劇場進劇院演出?社區劇場的技術需求可以很低,居民住在同一里鄰,故事又有在地性,豈不最符合零差旅與在地化?不然就是環境劇場,技術條件同樣可以降低,故事又蘊含土地的神話與智慧。

石岡媽媽劇團《梨花心地》,地方媽媽們在表演中重現自己的生活。(差事劇團提供,攝影/陳俊樺)

譬如在九二一大地震災後重建中成立的石岡媽媽劇團,她們用自身的勞動、生命經驗與劇場表演,長期以來通過集體協作撐出一個比在地更開放的美學空間。譬如TAI身體劇場去年的《消身匿跡》與《火車時刻表》,都離開黑盒劇場,運用自然光源,同時有別於現今縣市藝術節老賦予環境劇場互動親民、城市觀光的節慶形象與政策定位,而是通過環境深進神話與詩歌的宇宙和自然。譬如前年五月「搶救大潭藻礁行動聯盟」發起的行為藝術展演,既與當下的環境運動扣連,又憑藉行為藝術家的耗費性身體對質能源轉型的詭辯。2以上都是具有可能性的例子。

可是我並不是要說,我們應該開發一個人類世劇場的美學類型;在人類世的諸種定義,其中有一組回溯至工業革命,工業文明的開端同時也是環境汙染的加劇,甚至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辯爭的歷史場景,尤其在大潭藻礁的行為藝術,我們更可以看到資本主義在現代化進程中將人與環境的關係異化的歷程。反過來看,正是在這一點上,人類世並不新鮮,它是這部異化史的一個部分。這也是前段提及的展演,共通的關懷。

TAI身體劇場的《消身匿跡》環境劇場,觀眾跟著舞者,也宛如跟著布農族巡獵者的步伐,感受聽覺、空間、身體之間的流動。(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TAI身體劇場《火車時刻表》,透過移動式且具儀式性的表演,展呈當代原住民的遷徙行為。(TAI身體劇場提供,攝影/林靜怡)

回到劇院中心論,《寫給滅絕時代》宣稱的「零差旅與在地化」,反倒更加使美學與多層次的政治性之間產生更大的剝離,或有文本上的互補、規則上的協商,卻缺少區域不平等的洞察眼光,以及從自身劇場發展文脈所生產的觀點。至於所謂的全球與在地,我倒想起一位長者說的:「根本沒有什麼國際觀點,所有觀點都是在地觀點,就像美國口中的『世界』,也只是從自身的利益、在地的視野出發的觀點。」因此,與其問什麼是永續劇場,倒不如先問,劇院如何翻轉永續中的全球不公正?而這「第一號實驗作品」,正重覆了西方—亞洲的差異格局與排除機制,也因為我們的自我他者化,總是慾望西方中心而生產出來所致。所以總是,他們製造實驗,我們是實驗品。

 

本文作者|吳思鋒
誤打誤撞闖入小劇場的工作者。久居東部。文章散見於《劇場.閱讀》、《藝術觀點ACT》、《典藏ARTouch》、《表演藝術評論台》等。主編(與鄭尹真)《親密:高俊耀劇作選》(2019)、窮劇場《窮有所本》、差事劇團(與李哲宇)《身體唱議》(2021-)。

註1|凱蒂.米契爾,〈我們來討論不搭飛機這件事吧。〉,「國家兩廳院」官網,2022.9.30。

 

註2|相關敘述可參見姚立群,〈未來,若非一場謀殺:評述「大潭藻礁現場的展演——人與自然的勞動」〉,「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官網,202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