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娛樂與傷痕相互映照:讀張郅忻小說《山鏡》
2023
10
25
文|施靜沂
山中的原民度假村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了部落隱藏的……

《山鏡》書名映入眼簾,我的腦海很快閃過如下疑問:山之於人,是攀升的路或映照內心的鏡子?山林、原鄉、多元族群之人,如何濃縮於客家女性作家所寫,關於山的小說文本裡?

封底上推薦人甘耀明、張亦絢攸關「利益糾葛」、「人物性格謎團」的點題,給出基本線索;逐章閱讀則發現,張郅忻以凝鍊的情感、富懸疑感的文學技藝編織出複雜的情節、迷宮般的山徑/鏡,可說是以孩子般的好奇心與毅力,步步進逼、梳理與再現出父親——小說主人翁小張(張亞富)內心的轉折與情感世界。

張郅忻「客途三部曲」《織》、《海市》與最新出版的《山鏡》,皆以家族人物為原型,展現對族群移動與微歷史的觀照。(圖片來源/九歌文學誌)

出生新竹客庄的張郅忻,繼《織》、《海市》描寫阿公遠赴越南紡織產業打拚、母親到西門町工作的生命故事後,「客途三部曲」第三部《山鏡》則寫自己的父親。除了延續《海市》,隱隱透露「拚搏一生,換得什麼」的悵然與對至親心靈的關照,也循著情節逐一攤開小張從事「山區度假村業務」、「原保地仲介」、「原鄉手工皂開發」、「透過阿美族妻子繼承原保地以開設民宿」等繁複的歷練與選擇。

然而,無論「原漢(客)關係」、「泰雅與賽夏的關係」、「山地開發/原保地繼承與租賃」、「度假村、露營場」等課題,牽涉生存、土地與情感之際,都並不容易處理,且縈繞著衝突與利益糾葛的張力。像在劇作《泰雅精神文創劇場》(游以德編劇,徐堰鈴導演)中,編導就將文化村的漢人管理階層,刻劃為對族人刻薄至極的大反派!

與《山鏡》同樣,劇作《泰雅精神文創劇場》也選擇以假假的原住民族觀光園區為引,揭露當代原民的矛盾與困境。(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從休閒娛樂的山徑
切入原鄉土地淪落的傷痕史

《山鏡》的故事舞台,大致位於新竹「內灣老街」附近布滿露營場、複合經營之餐廳民宿的山域(若驅車往「高島縱走」健行,隨著海拔攀升,一間間露營場將令人目不暇給);也是往南一些,五峰鄉賽夏族的大隘部落、「張學良文化園區」、「觀霧國家森林遊樂區」、「霞喀羅古道」附近之泰雅傳統(生活)領域。

如作家在新書發表會所言,新竹、苗栗的泰雅、賽夏、客家及漢族早在一百多年前「南庄事件」就相遇。本書原先聚焦於經濟起飛時期的「山區娛樂史」,但父親重病卻牽動故事的走向;張郅忻在發表會分享父親年輕時與山中巨木的合影,也被讀者猜出——是小說結局的靈感由來之一。

這張雲霧繚繞的相片,讓人想起冬日的清泉——天氣極冷、霧氣濃重,在張學良故居、三毛故居、清泉天主堂附近走馬看花,總讓人感到難以進入這裡的脈絡。直到前陣子閱讀已逝泰雅族人亞威的自傳《亞威——山上的孩子》(2022)1及賽夏族作家伊替達歐索(根阿盛)的《巴卡山傳說與故事》(2008),才從書中的原鄉生活、工寮回憶,下山後辛苦的工地生活、貧窮困境等,稍稍認識這裡的人們,及其沒有因為資本主義經濟而變得幸福快樂的生活。《山鏡》中,小張的前同事賽夏族人伍拜、泰雅族人瓦旦的經歷近似亞威,也與泰雅族作家瓦歷斯.諾幹的部落文學書寫相互映照。

《巴卡山傳說與故事》(麥田出版,2008)是賽夏族作家伊替達歐索(根阿盛)的詩文創作選集,雜揉了賽夏族口述史的成分,以幽默的字句描繪族人在時代更迭中的處境。(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由此往歷史回溯,則是原住民的獵場被漢人、國家機器剝奪,致使尊嚴與土地淪落的歷史。戰後,不少原住民族人在漢人投資的「(花園)度假村」工作,付出時間精力,卻走不出「打零工」的迴圈。同時,八八風災後滿目瘡痍的山地與老舊的工寮、荒廢的田地,更映照出山上族人嚴重受創的心靈與待轉型的正義。

從「買山」出發
梳理「原漢衝突」的理路

有錢就可以買山嗎?當全書首章〈買山〉的「提議」映入眼簾,不適之感便隨著故事中,圍繞新竹清泉「張學良故居」而行的「看地兼部落美食之旅」慢慢發酵。從小張對朱教授熱絡的招待、薦購山上土地的說詞及對老交情的賽夏死黨伍拜的「說服賣地」,在在讓人想到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的那種行銷人員。

透過這番「行銷話術」,作家透過小說呈現的核心疑問也呼之欲出:當推銷員的面具滲透到小張的人格,彰顯在他的言行裡,以致「商人」的面具、賺錢謀生的本能、「死黨交情、外遇情愛」逐漸在山徑中混為一體、環環相扣,再也難以分割,歷史上土地淪落於漢人資方的原住民族人是否再次成了被犧牲的一方——付出勞力卻蒙受背叛,甚至失去寶貴的信任與性命?

〈第一面 虛像〉中,張郅忻將小張年輕時和伍拜之妹——「爽朗、男孩子氣的慕伊」的青澀情緣安插於「小張罹癌、身體不適」的情節間,讓人想起作家多馬斯.哈漾曾在《Tayal Balay 真正的人》新書分享會提到,書中女主角吉娃斯的青澀戀曲,有回應原住民女性曾淪為雛妓之意;那麼《山鏡》書中,在「花園度假村」做清潔工作的慕伊,因小張風流而心碎,她的溺斃及小張後來的罹病,是否真實反映出原鄉面貌的支離破碎及Gaga2力量的反噬?

有錢就可以買山嗎?《山鏡》的故事由此展開。圖為小說中的主場景,新竹五峰一帶。據說「五峰」便是因這「五指山」而得名。(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攝影/Peellden)

追思之旅:
娜高離散的成長/婚戀路徑,如何再現小張多面的心境/鏡?

〈第二面 成像〉,以小張過世後第三任妻子娜高和小女兒比黛循著阿美族傳統文化帶祂展開Micohongy(阿美族語,意為「追思之旅」)為軸。循著娜高、比黛母女和小張生前親友的重逢、對話,舌粲蓮花的小張其多面複雜的內心世界也逐漸揭櫫。

這條追思的山徑,起於未亡人娜高遭遇的重層風暴、渾沌與無助。透過娜高的「自述」,讀者得知她的命運如同上世紀後半葉,我們熟悉的許多都市原住民族人——早早離開原鄉部落,在漢人社會中長年遭逢歧視、原住民「會唱歌」等刻板印象,卻仍嫁給不曾真心融入她家庭的漢人前夫。不過,娜高後來遇到的小張——她暱稱的「老寶貝」則「比她更加熱愛部落的一切,熱愛山上的生活」。

然而,「追思之旅」不只呈現娜高與小張從相戀到結縭、到山上開民宿又頂讓出去的婚姻生活流轉,亦疊合了她為其山東老爹展開「追思之旅」的早年記憶。但整個故事其實是在母女倆與外號「殺手」的小張友人——布農族的尼安恩(張興國)相遇後,才宛如石縫中露出的曙光,開始有了明確的走向。

旅程中,女兒比黛和母親討論起「殺手」的婚姻與「專情」與否,相較於小張,隱隱形成對比。透過「殺手」,母女倆不僅得知「老寶貝」未曾提過的一名前女友,比黛在旅程後半甚至抓準機會,和她與父親「在清泉賣手工皂時」就認識的瓦旦叔叔追根究柢,從「你聽過一個叫『慕伊』的人嗎?」趨向真正的解謎。

貫串小說頭尾的張學良故居。真正的故居早在多年前被因颱風暴漲的溪流沖毀,遊客們眼前的建物是為了成立文化園區而仿舊重建的。(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攝影/lienyuan lee)

少帥「幽閉」的心
映照出沒有成為獵人的藏鏡人瓦旦及其殺手鐧

繞了一大圈,《山鏡》在〈第三面 鏡像〉又回到「張學良故居」。這段故事的自述者瓦旦,可說是最為重要的藏鏡人。若說整本小說中,在餐廳駐點演奏的「殺手」張興國像「殺手」遊戲的主持人,瓦旦則是真正的「藏鏡人.殺手」。如他所言,度假村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了部落隱藏之工作、婚姻兩大問題。不諱言,瓦旦就深蒙其害。

「度假村」剛開幕之際,瓦旦和小張都應徵了「業務專員」,小張扶搖直上,瓦旦卻只能是保全。瓦旦遠遠靜靜看著小張受女人歡迎、業績好、點子多、和他暗戀的青梅竹馬慕伊走在一起;以及後來,慕伊為小張改變穿著,「變漂亮,也變得不那麼快樂」,懷上小張的孩子、被甩、小張另結新歡……。只不過慕伊溺水時,卻也是痛心的瓦旦把她從水中石縫拉起,實施為時已晚的人工呼吸。

當瓦旦對著比黛訴說這些往事,及其在少帥故居工作,看著眉宇英挺的少帥變為「頭髮半禿的中年男人」時,瓦旦沒有成為獵人的遺憾也和遭幽閉的少帥互為鏡像——他們同樣過著「藏鏡人」般的人生;對比於小張對朱教授的推銷話術——山裡生活如世外桃源,可說諷刺至極。

最後,當瓦旦自承,他曾使出幾次「殺手鐧」,殺個薄情的小張措手不及,並以此輝映到歷史上賽夏、客家、泰雅的幾次戰事。在折射出依山而居的族群彼此警戒、毫不浪漫的現實之際,一場解謎也戛然而止,留給讀者無限省思。

 

張郅忻《山鏡》
2023
九歌出版

 

本文作者|施靜沂
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2020、2021、2022),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接案編輯與藝文工作者,對原住民文學藝術保持關注,也持續探索身而為人,與土地、山林、海洋、文化藝術的關係。

註1|《亞威——山上的孩子》由丁松青神父自費出版。書訊參見「天主教周報」臉書粉專

 

註2|根據《泰雅文化新編》(黑帶.巴彥,2022),Gaga是做人處事的規矩,牽涉泰雅與自然的關係,並連結著泛靈信仰、禁忌體系、歲時祭儀、山林狩獵行動,做人做事的心態與倫理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