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茂密蕨類、跨過橫亙的樹根,步伐在獸徑踩了又踩,遠處樹叢內不明的視線和鳴叫,身畔的族人依舊自若談笑高歌,偶爾族人審視彷彿可追溯自遠古的巨榕,以此為地標在蜿蜒的叉路循道前行。當穿越密林抵達山頂的那刻,那遠處矗立的碑文又像極電玩任務的章節存檔點。
這的確是「混血人」的第二個階段性存檔。
「混血人」為盧芛和段沐長期的策展計畫。2020年時兩人便以「新樂園藝術空間」的策展人培力計畫為契機,邀請藝術家王愛眉、阮原閩(Siyat Moses)、高安柏及羅聿綺等人共赴花蓮太巴塱部落田調,並於花蓮「好地下藝術空間」呈現「混血人:來一場野性的餐會」一展。有別於傳統策展人選件的策展慣例,兩人與藝術家一同進到部落踏查,策展變成了一場漫漫的交流旅程,在無數對話與思辨激盪下形塑展覽。
如今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的「混血人」一展便是旅程的第二章,策展人以攀爬太巴塱部落的聖山——奇拉雅山作為基礎設定,藝術家們則延續自己本身對於食物、文化、神話等創作的關懷,更加入自我身分認同的探討,展名的「混血人」則指向藝術家們游移在身分、血緣、媒材、文化,甚至跨平台的混血。
文化與血緣混血交織
阮原閩《祢來了,之後》指向文化的混血。作為賽德克族與閩南後裔,阮原閩積極學習部落編織文化,此番針對阿美族部落耆老們編織文化的踏查,使他發現其傳統服飾的材料也受到外來族群和工業時代的影響。當代阿美族人在製作族服時,使用許多工業化材料如玻璃鏡面、工廠織帶、亮片、塑膠珠等,使傳統有了新的面貌,所謂傳統不再是取之自然原生部落,而是雙方交織層疊。此情況成為阮原閩創作的靈感,他取用以色列人從上帝處獲得應許之地,卻也因此和迦南原住民產生衝突的故事創作《祢來了,之後》,將故事版畫、閃亮亮的串珠點綴的聖母像、傳統圖紋編織的十字架與愛心並置,指向文化的衝突、模仿乃至混合。作品既是藝術家個人追尋自我身分與文化的旅程,亦反應文化在歷史進程的流變。
台灣和比利時混血的藝術家王愛眉的《一方安身之所》則以陶片回應文化與身分的混血。在兩個文化擺盪的藝術家始終有著認同的困擾,首次「混血人」計畫時她受胡台麗的紀錄片《讓靈魂回家》啟發,以陶瓷重做七根祖屋樑柱。她將樑柱的肌理與圖案復刻於陶器破片,鼓勵觀眾將破片拿出展場置於自然,象徵文化重歸原生地。而第二階段計畫時,王愛眉與族人共同爬山、捕魚,她拾起破片,並挪用族人常用的八卦網技法編織成張大網,不僅連結著「地臍」的形象,更希冀將碎裂的文化重新集結回到母體。策展人則特別在MoCA Studio塑造出山體,將網覆蓋其上,象徵文化緊緊抓住土壤。
殊異平面繪畫表現下的同段旅程
台灣藝術家高安柏與捷克藝術家馬偕.馬哈切克(Matěj Macháček)皆以平面繪畫記載踏查過程,但兩者的媒材和手法截然不同。
高安柏的水墨創作始終結合著自身登山的經驗。他捨棄水墨山水的構圖、皴法和點景等傳統,亦不選擇假文人山水以景抒懷。其山水畫是他個人行走於台灣林野經驗的記述,記錄下山林間瞬息萬變的生態,以及那湧動於林野內的神話與鬼魅。《奇拉雅山》則凝練他與太巴塱族人共同登上聖山的踏查之旅。崎嶇的小路間,觀眾隱約能辨識出大蛇、山蛙、蜥蜴與烏龜等部落神話要角。高安柏刻意將山水鋪排成迷魂陣,回應著自己本身行走於山林的空間感外,更將自奇拉雅山採集來的泥土和水與墨混合,再細膩地繪製於楮皮紙之上,無論構圖或媒材方方面面記載他的林野感受。
馬偕.馬哈切克則混用水墨和壓克力顏料,以歐洲傳統繪畫的技巧表現台灣熱帶山林風景。自從2015年赴台灣交流後,馬哈切克開啟日後往返捷克與台灣兩地的創作生活,宣紙成為其草稿打底,而一張張完成於宣紙的作品回到布拉格的工作室裱褙後,又隨即送至台灣展覽。頻繁的移動成為他身體與作品的一部分,而他受到林野間那巨大且作為路標的榕樹吸引,因為對於捷克人來說榕樹與城堡緊密相連。如此錯置的視覺風景和生活經驗使他彷彿置身千里的夢境與現實,他使用強烈對比、負片般的色彩回應移動經驗,旅途所見的台灣土狗、火車上眺望遠方的風景都納入他筆下。有別於高安柏將整體山林經驗濃縮進繪畫,馬哈切克則是藉由碎片光景拼成旅途。
踏查亦回望自我認同
以食物作為雕塑媒材的羅聿綺,在「混血人」第一章時便以出現在客家與阿美族文化的麻糬作為創作媒材。她刻意使用植物殼的容器盛裝麻糬,讓觀眾從中拔起搭配客家花生粉或是阿美族喜烙(silaw,阿美語,指鹽巴醃的生豬肉)為食。麻糬如同人類靈魂,不同配料則象徵其接觸的文化,而遺留在展間的容器上那沾黏的麻糬殘跡,正如同人類靈魂無法被連根拔起的狀態。此後羅聿綺持續定居太巴塱部落,其創作與部落產生更緊密的連結。本次作品《吞吐,然然,炭色的黑》從族人慣常生火烤食玉米與馬鈴薯為靈感,烤火不單是烹飪,亦是連結人們情感的方式。羅聿綺在展覽開幕當天邀請觀眾取用她烤製、宛如黑炭般的食物,無論是植物炭化的表皮、檳榔葉製作的食物容器,至或黑黑的炭跡,那些黑以不同型態攤開或印在藝術家製作的圓桌上,成為共食、成為人們關係發展的殘跡。
林安琪的《她可能來至_社》是唯一的舊作。作為都市原住民,同時也因其酷兒身分有段對於性別與身體的摸索,林安琪的錄像作品糅雜南投泰雅族「女人社」(Temahahoi)的神話傳說,與新竹鎮西堡部落族人使用日本人送的黃銅鍋以致婦女不孕的口述歷史,編織出三個敘事脈絡。隨著影片人物對白發展,雙頻道錄像內容也各自展開,左邊錄像中,林安琪裸身倒臥黃銅鍋前,將蜂蜜反覆淋上自身;右邊的螢幕則遊蕩在網路雲端空間,按照「女人社」描述故事打造出的酷兒烏托邦,唯有細細閱讀,相互參照視覺與口述的故事,一段探討身分認同、性別、族群、口傳故事、自然、土地流失和散離經驗的旅程方才在觀眾前緩緩現形。
虛擬空間建立出的展覽之旅
虛擬空間不僅限於《她可能來至_社》,策展人盧芛與段沐對於虛擬空間的興趣,更脫胎出線上線下彼此互文的展覽。
虛擬空間不僅適合構建兩章節的「混血人」旅程,也為開展的未來保留可能性。策展人先以攀登奇拉雅山的過程為靈感,為虛擬空間打下結構基底。在阿美族神話中,族人因洪水逃亡至奇拉雅山,等待洪水退去後才往下走發展出不同的部落。如今攀登奇拉雅山已是阿美族人們成年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亦象徵族人們回歸原初,視為與祖靈們對話的路徑。對外來的藝術家與策展人來說,爬山一事打開與部落的交流、也打開自己身體與土地關係的思考,那迴旋往上的路徑,既是不斷仰望天空,卻又實實在在地在每一步把自己踩入土地,是為成長且扎根的過程。展覽的英文標題「Humus」隱微帶出此過程,「Humus」既指向地面的腐植質,亦是人類(Human)的字根,反映出人類的起源與土地的密不可分。虛擬空間便以大樹作為核心,觀眾操作視角繞圈上行,從被土壤包覆的空間,直到林間濕潤的狀態,最後穿破樹層來到山頂。沿途所見不僅本次展品,還有王愛眉、高安柏、羅聿綺與阮原閩等四人於「混血人」第一章節展覽之作,而沿途雨聲與營火邊的談笑,皆如實地具象這場行旅。
同時,虛擬空間的山頂仿擬奇拉雅山安置了紀念碑,其上訴說展覽的故事。真實的山頂紀念碑,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暫存點,以物理的姿態刻畫下人類文明的暫時性紀錄;虛擬山頂的紀念碑則是展覽計畫的暫存檔,在任務持續擴充的未來留下逗點。而虛擬空間紀念碑前方的檳榔香菸等供品,不單復刻部落人們與祖靈溝通的儀式,亦經由儀式將記憶與展覽旅程封存在線上空間。
混血人
2023/8/19-10/15
台北當代藝術館
本文作者|王欣翮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前美術館館員,現為派對漫遊者,試圖以偏狹的觀點、醉倒的姿態紀錄城市。文章散見於《藝術認證》、《典藏ARTouch》、《every little d.》等不同媒體,近來花在賽車與足球的時間比展覽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