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捷運行駛過北師美術館二樓的一旁,車廂內旅客的視線可以輕易穿過大面的落地窗,看見矩陣中成群結隊的烏心石樹苗。這些樹苗來自藝術家莊志維的作品《直立優勢性》,排成列地坐落在窗外自在生長的大榕樹旁,故作整齊中的彎曲枝條特別顯眼。一反北師美術館常見的展場空間規劃,走進展覽「酷共生」的展場,少了大量的牆面與隔間,主展牆後通透的空間舉目望去便能看見窗外的大樹,以及層層疊疊的插畫、影像、土壤、白蟻、標本和樹苗,還有隨日升日落灑進展場的光。比起科學知識,策展人林承緯(後稱大緯)說:「我真正想放進去的是生物,那些活著的生命。」若展覽有命,展場中錯落的、散落的、穿插的、流動的一切,想必會對此回以一連串各自秀異又彼此牽連的眼神。
大緯畢業於台大生命科學系,談起生涯規劃上走向策展的巨大轉變,得追溯回2009年,適逢現代演化生物學之父達爾文的200歲誕辰,以及他的重要著作《物種原始》出版150週年,因而促成了巡展至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的「達爾文特展」。當年大緯19歲,看見展覽中不只有科學知識的傳遞,更帶給人在感性與精神上豐沛的體驗,豐沛地足以讓人認識到,即便是像達爾文這樣的偉人,也是一個活過了一些年歲、並且有著一些生命的挑戰和小小家務事的人。這樣的「理解」為大緯帶來很大的震撼,並且打開一扇重新去看待與面對知識的門。他說道:「你就是要去理解這樣的事,而不只是理解到那些很片面的成就,或是某種成功典範的樣板。尤其是在理解科學知識的時候,能不能同時理解到所謂的科學知識,是建構在一些有七情六慾的人身上這件事,你就可以不要被所謂的客觀真實綁架。」對他而言「這樣子的展覽在科博館裡很特殊,因為它有可能會讓觀眾去質疑知識」,但他認為「這是很必要的事情」。也因此,大緯隨後於英國萊斯特大學完成美術館與藝廊研究的碩士學位,並先後於政治大學藝文中心及國立台灣科學教育館跨域策展小組任職,從此透過不同的路徑一步步走向策展。
讓兩邊靠近一點
如今回望,這些年穿梭於藝術場館、博物館與科學教育的實踐經驗,最終都成為「酷共生」展覽中諸多細節與思量得以被落實的養分。舉例來說,策展人為展出作品中涉及的非人物種都撰寫了一張專屬的說明牌,諸如莊志維作品《直立優勢性》中來自烏來孝義苗圃的烏心石樹苗,以及狸貓換的作品《紫待》、《巢間》及《房波》中來自紐約石溪大學,由妮塔.迪安(Neta Dean)教授培養的W303品系酵母菌。如此大費周章的用意在於透過說明牌,道出作品中每一條個別生命的獨特性,而非作為將所有相同物種的個體都予以均值化的、如教科書般通用的「物種說明牌」。除此之外,位於美術館三樓空間的訪談暨紀錄影片《日常關係》,則是訪問了五組與非人物種共度日常的專業工作者,如動物友善農場經營者、海洋生態研究者等,以此取代藝術場域中在展覽尾聲常見的藝術家訪談影片。對大緯而言,這除了是基於對「藝術作品能夠為自己說話」的信任之外,也是巧妙挪用了他在科學教育場域的實踐中熟悉的手法,將跨物種關係的多元樣貌在展覽中向觀眾鋪展開來。
這些在展示技術與內容規劃上的拿捏,既是作為對「酷共生」展覽命題綿密的回應,對大緯而言,也是為了讓他不斷往返與揣摩的科學(教育)與藝術的兩端更加「靠近一點」。當中,可以發現他在展覽中所採取的作法,無不是在縝密的分析、衡量多種展示策略後,提取所需並避免短處才能夠達到的融會貫通。如果說在斷定策展範疇中藝術與科學(教育)兩者間具絕對差異的二元思維中,有些事情往往被描述為在這個領域中實在「沒有辦法」,「酷共生」的實踐恰好回應了訪談中大緯所言:「我覺得這個沒有辦法,其實也不是真的沒有辦法。」透過一點一點的試探和實作,他嘗試在偶爾偏科學(教育)與時而偏當代藝術的展示邏輯之間往返,期待能把觀眾帶去一個「更接近當下或是更靠近某種真實」的狀態之中。
「來吧!再一次為『知識型作品』建立評價模式」
然而在這些靈活調動不同策展技術的背後,大緯也透露,有鑑於在台灣當代藝術生態中,更多的是熟稔於調動各種藝術理論的策展人,他對於缺乏理論訓練的自己時常有所擔憂。因此也促使他在「酷共生」近兩年的籌備階段,除了藉著國藝會「策展人培力專案」的媒合及促成、在第一次與美術館合作的過程中學習之外,也透過自行參與鑽研理論的讀書會,以及展開獨立研究等不同方式自我培力,為自己創造可能的理論框架。
在2021至2022年間,他曾經在策展自學社群「一群人的自學」當中,進行了一項名為「來吧!再一次為『知識型作品』建立評價模式」的獨立研究。這項獨立研究的目的在於對涉及(科學)知識的藝術創作,建立有意義的評論與分析框架,1大緯不只希望能藉此回饋藝術創作者、與藝術史展開對話,他更在意的是如何透過一種評價模式的建立,來緩和人們對於陌生事物誕生時諸如「這不是藝術」等太過倉促的排斥與評斷。承襲著曾經在藝術與科學知識交融的展覽中經驗過的感動,他以一種承接新事物到來的姿態,始終期許自己透過策展的實踐,去中介藝術(家)與科學(家)之間的創造性生產。
殊途同歸
在「酷共生」展覽的實踐過程中,這項獨立研究也確實兌現了大緯對自己的期許。這樣的策展研究不只讓他有了穩定的評論與分析框架,更令他領悟了一種「殊途同歸」的道理。現在的他認為將某些藝術創作類型化,並予以獨立的評價系統的意義,其實是在於「所有的事情仍舊必須要分類的目的,不是要侷限它,而是為了更了解它。所以『分類』這個詞的意思比較像是對它做系統化的研究,然後當你做了足夠的研究,它才可以真正被融到一個更舒適的位置裡面去」,否則「它就會永遠處在一個很曖昧、很模糊,然後每個人講到它,就只能用刻板印象去談論它的一種位置了。」這種在概念上的收束感,最後為他帶來的是從藝術家邀請、作品選件、敘事鋪成,甚至到展場空間的調性都時時散發的「整體感」。
如果說,在這種整體感當中有著一些因為策展的中介所產生的內裡,其作用與產出便在於透過對作品有系統地評判、分析,以及對展示邏輯與技術的靈活調度,使藝術既不再僅僅被當作一種單純處理表達與感知經驗的工具,同時也不為蔓延在當代社會中,對科學知識的客觀與正確性的追求所綁架。而「殊途同歸」所帶來的,便是關於如何將劃分邊界的二元思維歸一,以及如何將散落在各種展覽場域中,多變的策展技術整合為一的領悟。也唯有作為一的整體,得以如實地呈現策展人真正想放進展覽的,「那些活著的生命」。
酷共生
2023/7/22-9/17
北師美術館
本文作者|孫以臻
1990年生於台北台灣,社群經營者、獨立策展人。近期關注包括科學與藝術的協作方法、批判教育學及藝術家老師。
註1|關於這項獨立研究的詳細內容,請見書籍《搞死自己計劃2021-2022:一群人的自學獨立策展研究》中的完整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