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非山:一位普通讀者的閱讀展覽記事
2023
08
24
文|黃聖閎
圖|黃聖閎攝影
台灣的阿斯匹靈計畫與印尼藝術團體攜手穿越,以「見山非山」的概念開啟兩地的對望,探問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三月天的星期四傍晚,餐桌擺著幾道小菜,三人圍坐邊喫邊聊。炒得緋紅的蝦仁與油亮的豌豆,淋上烏醋,用白色瓷盤盛裝顯得更鮮豔美味。Q嚐了一口,點頭默許,擱箸問道:「請問你有無興趣看檔展覽寫篇文章?形式不拘。」她向來言簡意賅,與她的打扮一樣,不囉唆。

寫在閱讀展覽前

卸展前兩週,我趕往有章藝術博物館,那是星期六的近午時分。剛開館,除了櫃檯的仁兄正在看書滑手機,展場尚無觀眾,無疑是閱展最好的時光。走進門,迎面一道弧形主展牆,主視覺是兩座噴發中的火山被抽象化成幾何線條,線裡填滿互補的紫色與黃色,襯以藍天般的背景,斗大皎白的展名寫著「穿越交會區——見山非山」。

「見山非山」展的策劃概念以台灣與印尼兩地的火山互為對照,也成為主視覺中的意象。

這是台灣阿斯匹靈計畫工作室與印尼藝術團體Ruang MES 56LIR Space(以下簡稱LIR)合作的交流展。展覽空間分成二區,一樓由策展人吳尚霖安排五位藝術家的作品,二樓由協同策展人蜜拉.阿絲琳尼蒂雅絲(Mira Asriningtyas)挑選十組藝術家的作品。展品多為現地創作,但並非在台藝大駐地創作,而是兩地藝術家以創作與特定的時空產生連結,試圖透過社會參與藝術,引發觀者反思人與環境的關係。

雖然展覽論述裡,策展人將印尼中爪哇的默拉皮火山與台灣大屯火山群互為對照,說明兩座火山在地質同處太平洋火環帶,政治歷史上皆遭受殖民統治,文化裡各有族群或宗教融合的生活痕跡。不過,除了印尼展區的作品圍繞著默拉皮火山創作以外,台灣展區看似與大屯火山群並無關聯,反倒是展覽以「見山非山」的概念,也就是你眼睛看到的並非真相,來探問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才更耐人尋味。加上LIR的參與,展覽思路從個人身體經驗拓展至集體記憶,更從土地正義回望神話與日常儀式。

阿斯匹靈 feat. 900mdpl

阿斯匹靈計畫是策展人吳尚霖於2014年成立的工作室,名稱源自止痛藥及溫泉的英語Hot Spring的諧音雙關。一個是解熱止疼的人為產物,另一個是溫熱舒緩的自然產物。他以如此矛盾卻殊途同歸的雙關詞定義自己的藝術計畫,長期從不同維度思考人、環境與城市變遷三者間的變化關係。

無獨有偶,由印尼策展人蜜拉.阿絲琳尼蒂雅絲和藝術家迪多.尤沃諾(Dito Yuwono)組成的策展合作社LIR,在日惹特區北邊距離默拉皮火山口約七公里的卡里烏朗村(Kaliurang),自2017年起,每兩年舉辦一次藝術展,並以卡里烏朗的地理高度將雙年展取名為900mdpl,印尼語的意思是「海拔九百公尺」。有感於自然環境與文化景觀因火山活動不斷驟變,LIR策劃900mdpl雙年展,邀請印尼與國際藝術家到卡里烏朗駐村,透過社會參與式的現地創作,為土地保留文史記憶。

LIR的基地鄰近默拉皮火山,其策劃的「900mdpl」雙年展,期望用現地創作記錄下隨著火山活動不斷驟變的自然與文化景觀。(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經歷三屆雙年展後,LIR提出「移動博物館」的想法,以遊牧方式巡迴展覽。不同於有實體館舍及典藏庫房的博物館,他們將藝術家為卡里烏朗保留的文獻、田野筆記、出版品,或裝置、錄像與表演視為「館藏」,藉由在不同國家巡迴展覽,與民眾展開對話。LIR稱這個以遊牧打開跨文化對話的移動博物館為「The Transient Museum of a Thousand Conversations」,中文翻譯成「瞬逝千言博物館」。

在計畫主持人吳尚霖的策劃下,阿斯匹靈計畫挑選了十件台灣藝術家作品與「瞬逝千言博物館」的「館藏」開啟對話。雖然展覽採二分法,一樓為台灣展區,二樓為印尼展區,不過我想對照兩個展區,將觀察到的作品對話寫成閱展記事。

尹洙竫《界域之間》邀請居住在台灣的外裔女性留下一張與「家」的合照,2021-2022。

以體感空間再現歸屬感

韓國藝術家尹洙竫的作品《界域之間》包含一系列攝影作品、短片與裝置。她邀請台灣的外裔女性在她們的起居空間,如臥室、客廳、書房與廚房裡,凝視相機,分別留下一張與「家」的合照。她也將其中一個展間佈置成《多元文化房間》。地板上擺著小盤桌、散落一地的韓語童書與桌遊、成堆的中文書、攤開的《自由時報》,還有整齊排列的紅綠室內拖鞋。房間中央的電視正在輪播兩部短片,邊牆上掛著一只紅綠藍相間的茄芷袋。乍看之下,像是融合韓國與台灣文化的生活起居空間。

無論是裝置或攝影作品,尹洙竫以低限度的場面調度,在平面與立體空間中製造微妙的違和感。這樣的違和感除了來自被攝者與「家」的場景間有種說不上的扞格卻融入感之外,也來自觀者對國界的既定看法被動搖,產生文化辨識的疑惑卻同時引發認同。正如《界域之間》透過攝影作品,讓被攝者與觀者相互對視,形成鏡映關係,使觀者心理喚起文化上的感同身受,試圖理解新住民無論在異地或在本地尋找文化歸屬感的疏離過程。這種透過個人身體經驗梳理人與社群之間的關係,在印尼的社會參與藝術中則展開另一維度的觀點。

尹洙竫《多元文化房間》,將展間改裝成融合韓國與台灣文化的生活起居空間。

旅居印尼的荷蘭藝術家梅拉.佳爾斯瑪(Mella Jaarsma),將服裝視為改變社會空間的中界。在「何謂永恆?:記憶之行」(What Persists?: Memory Walks)的創作計畫裡,她與澳洲人類學者菲利普.馬爾(Phillip Mar)、澳洲行為藝術家亞倫.斯卡裘(Alan Schacher),以及澳洲籍馬來西亞裔表演藝術工作者文珍.何(Wenzen Ho)合作,邀請卡里烏朗的當地居民分享日常行走的路徑,透過步行與聊天採集口述歷史,更實際以身體勞動體驗在地人與環境互動的生活模式,並將過程紀錄的影像縫紉於服裝裝置上。

梅拉.佳爾斯瑪的創作珍貴之處,在於藝術家與卡里烏朗當地居民的互動,那是外地人嘗試融入在地的過程,並且設身處地以在地人的立場思考環境議題。雖然最終是以展覽的形式再現互動經驗,展覽觀眾並無法體驗互動經驗本身,但是作品試圖創造視覺化的體感空間,似乎與尹洙竫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皆嘗試消弭差異,反思人與文化或人與自然如何產生情感連結,建立歸屬感。若說上述兩個系列的作品帶有如母愛般的關懷看待人與土地的連結,接續的兩組作品也許像把手術刃,直接向觀眾劃開土地的傷口。

梅拉.佳爾斯瑪透過步行與聊天向居民採集在地故事,將紀錄影像縫紉為服裝裝置《何謂永恆?:記憶之行》。

當人們習以為常,地貌不再如常

印尼藝術家迪多.尤沃諾的錄像作品《沙從手中流逝,隨著水流動》(Sand Run Through Your Hand, Flow with the Water),是他赴默拉皮火山周圍的礦場所拍攝的。影像裡,怪手持續在山坡地採挖砂礦,輸送帶不斷堆放分類好的砂石,準備送往印尼各地當作城市基礎建設的材料。影像旁白正讀著一首詩,詩以第一人稱,砂石的視角書寫,講述它來自火山,是山與海、熔岩與土地的一部分。人類可用雙手、勞動與汗水在能力所及範圍內取用,可如今它卻遭受冰冷無生命的機械無止盡濫採。

作品輔以文字說明,除了指出砂礦業者濫用政府政策非法開採、破壞山坡地景觀,以及影響河道水資源以外,他也提及當地人的萬物有靈信仰,相信祖靈與土地的神性連結,而砂石的運墾也代表與祖靈信仰的斷裂,更意味著文明與自然間的失衡。不過,自然資源遭到過度開採的問題,也在台灣藝術家的作品中有著另一種呼應。

迪多.尤沃諾的錄像作品《沙從手中流逝,隨著水流動》,拍攝默拉皮火山周圍的礦場,旁白是以砂石為第一人稱書寫的詩。

劉曉蕙在錄像作品《山不見山》裡,安排五組人馬以花蓮太魯閣為背景拍照留念,六組系列影像的背景皆有影中人想避開砂石礦場或水泥建築。在眾人等候拍照的時刻,藝術家本人突然闖入畫面裡合影,但她的臉上卻塗抹白妝,宛如拭去容貌的面具。拍完照後,所有人又若無其事般各自散去。

藝術家將自身當作媒材放入作品,企圖利用眾人在觀光景點拍照打卡的時刻,引起觀者對於消逝物的注意。然而,消逝的不只是藝術家的容貌,還有背景禿成一片、缺了一角或蓋滿水泥房屋的山林地貌。因政府的政策疏漏或私人企業的壟斷,本該屬於公共財的山林成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私有財。面對濫墾默拉皮火山坡地的非法砂礦業者,迪多.尤沃諾以在地信仰悼念山林的過度開發;面對亞洲水泥自1973年起在花蓮新城山礦場挖山取石,劉曉蕙則選擇以消失自身容貌的方式,調侃人們時興拍照打卡,卻對於土地正義及山景地貌的破壞視而不見。

在《山不見山》中,塗抹白妝的劉曉蕙亂入遊客們拍照打卡的時刻,並刻意洩漏遭到人為破壞的山景地貌。

人與自然的協商

藝術家時常以輕巧卻深刻的方式修復人與自然的關係。2009年,莫拉克颱風導致霧台的原民部落遷村,山麻雀也隨之消失。曾文溪水庫也因風災的緣故,淤積從年平均五百多萬噸飆升至九千萬噸,間接影響了山麻雀的棲息地。正巧,鄒族的神話裡,烏乎古鳥(Uhngu)曾在大洪水時期為鄒族人取得火種,讓族人得以生存。根據推測,烏乎古鳥可能是山麻雀。有感於此,藝術家蔡咅璟與鄒族的孩童合作,取曾文溪的淤泥燒製長型陶巢,一部分掛在曾文溪水庫附近的樹林,作為復育山麻雀棲息地的裝置;另一部分則安裝會發出山麻雀啾聲的音訊器,成為展覽的聲響裝置。蔡咅璟受到鄒族神話的啟發,以取之於自然、用之於自然的社會參與藝術,嘗試為人與自然找到互利共生的協商方式。

蔡咅璟的音訊裝置《山麻雀之歌》與鄒族孩童合作,取曾文水庫的淤泥燒製陶巢。

神話與日常生活儀式大同小異,彷彿前人與自然有默契締結不成文的契約,維繫著生活與生態之間的平衡與循環。這興許是費伊特莉(Fitri DK)想以印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蠟染,將卡里烏朗附近的居民曾經傍水生活的景象重現於畫布之上的原因。蠟染畫布裡,遠景矗立著默拉皮火山,兩側高聳的大樹是水源的象徵。中景畫著鄰近卡里烏朗的卡里貢旦河(Kali Gondang),近景的居民一手舉著火炬照亮路徑,一手提著水壺到河邊汲水。河流成為凝聚社群的場域,汲水是居民的社交活動,蠟染畫布變為再現當地文化記憶的載體。然而,自安裝了現代化自來水管後,傍水生活的日常儀式逐漸消失,度假旅館林立,大樹被旅館的水塔取代。難道卡里烏朗過往的美好如今只能透過蠟染作品《銘刻此水,銘記使其湧現》(Remember the Water, Remember to Make It Happen)來追憶?也許,進步已到了該慢下腳步的時候。

費伊特莉《銘刻此水,銘記使其湧現》運用印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蠟染,重現卡里烏朗居民曾經傍水生活的景象。

後記

吳爾芙在《普通讀者》寫下:「他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這是我閱讀這檔展覽時的心緒,索性只將我知道、讀到與查找到的資料記下作為閱展記事。展覽裡還有好多引人深思的作品與細節,也許靜待未來有機會再相遇,也期待阿斯匹靈計畫與印尼當代藝術後續的對話。

 

穿越交會區——見山非山
2023/3/18-5/6 有章藝術博物館
2023/8/19-8/25 日惹皮影戲博物館

(吳尚霖提供)

 

本文作者|黃聖閎
高雄人,喜歡向光的事物:電影、植物、烹飪與生活。從事文化與文字工作,目前潛入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工作,頗能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