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的當下,與此刻的他們:與失智家庭的共融演出《親愛的陌生人2.0》
2023
08
17
文|何睦芸
圖|八月表演工作室提供
失智長輩記不了台詞和走位,如何帶領他們參與舞台劇?劇場強調的「在場」與失智長輩擁有的「現在」其實是同一本質――用演出對抗遺忘……

舞台上的故事起點,來自一個房間,裡頭有一對祖孫,他們倆同床超過20年,這是「八月表演工作室」藝術總監安德森的親身歷程。安德森陪伴罹患失智症的奶奶走過生命最後階段,這名30歲的青年創作者將藝術關懷面向失智症(Dementia);奶奶離世前,完成以其為名的紀錄短片《邵江阿卻》(2021)、以失智症為題的肢體劇場演出《親愛的陌生人》(2022)。今年安德森的創作視野從家庭向外延展,與台灣失智症協會合作,更攜手邀請四組失智症長輩及家屬登台,進行《親愛的陌生人2.0》藝術共融劇場演出。

身處流沙之地,還能獲得什麼

因家裡房間不夠,所以和奶奶同床;又因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身為長孫的安德森從小備受奶奶疼愛。奶奶生病後,安德森似乎別無選擇的成為主要照顧者,接下了照顧的重擔,正當身邊同儕揮灑青春,他卻必須提前面對衰老病痛的場景。「奶奶忘了很多事、很多人,可是她沒有忘記我。」失智症進入中重度期時,除了認知功能退化以外,也出現種種精神行為症狀:幻覺、被害妄想、言語攻擊等狀況。患者身處的世界與現實拉開距離,有次奶奶在客廳看電視,忽然身體發抖喊著「下雨了!很冷!很冷!」安德森試著踏進那個下著大雨的世界,在客廳撐起一把傘讓她不再淋雨。

邵江阿卻與安德森。

安德森拿起了iPhone記錄下他與奶奶的生活。

一開始只是隨手拍,拍下奶奶的狀況和家人回報,手機拍下的影像後來轉為創作養分,最初想放進2022年的演出作品中,未料演出因遇疫情而延期,安德森橫豎一想,請朋友幫忙將影像素材剪成微電影《出走的第五封信》,參加「myfone行動創作獎」意外得到百萬首獎。有了這筆天外飛來的獎金,《親愛的陌生人》如願結合攝影展覽以及劇場演出,而關於奶奶的紀實影像則銘刻了這段濃厚的祖孫情誼。那次安德森在演出最後設計了給自己的獨白,舞台猶如樹洞,他對著觀眾真誠的說出身為照顧者的心底話,坐在台下的家人們也都聽見了。

「一個大腦,十個靈魂的對話」,奶奶來到展覽現場,雖然表達能力已經不太好,不過安德森說:「我感覺得到奶奶很開心,而且她一直知道我在創作。」

光是愛,仍不足以撐起

2022年演出過後不久,奶奶離世。回看那段身兼照護者與創作者的日子,「真的很痛苦!」創作迫使安德森再三反思與奶奶相處的生活點滴,「你沒有辦法知道那個曾經疼愛你的人,正經歷什麼樣的病痛,後期頻繁的叫救護車,次數多到我可以熟練的把上救護車前的所有流程都打點好。」照護工作不分晝夜,安德森好長一段時間承受著心理壓力,假如工作回家大門一開,聽到奶奶正在說話,就知道今晚可能又睡不好了。

分擔安德森照顧工作的還有外籍看護工,「我把她們當作自己的家人,我對她們好,她們就會對奶奶好,我查翻譯資料、買書,盡可能讓她們認識失智症。」雖然做足功課,也努力調節情緒,但照顧者的世界仍然是經常性的挫敗與孤獨,安德森在心力交瘁時意外發現臉書上有個兩萬多人的失智症照護互助社團,「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大家彼此不認識,卻互相慰問鼓勵。」許多報告顯示,照顧者因長時間處於高壓的照護環境,身心狀態易出現警訊,這意味著社會支持系統的重要性。正因為親身走過一遭,所以《親愛的陌生人2.0》共融劇場演出特別策劃要讓照顧者參與其中。

創作前期請到「愛迪樂健康促進團隊」的職能治療師為劇團提供專業知識,理解不同程度的失智患者狀態,並學習如何和長輩互動應對,而後進駐台灣失智症協會的「瑞智互助家庭」(服務居家照顧的失智者家庭的社區據點)。戲劇背景出身的安德森,再加上《親愛的陌生人》飾演奶奶的舞者林姿均,共同規劃為期三個月的戲劇舞蹈工作坊,邀請失智長輩與家屬一同參加。長輩們或許不記得每次的課程內容,但藉由工作坊加強社會網絡連結、感受自我價值,最重要的是創造了長輩與家人間共有的回憶。肢體接觸是人與人互動的根本,先前安德森照顧奶奶時,發現牽手、擁抱、溫柔的碰觸都可以讓奶奶感到安心,「我認為人的身體相互連結感是不會消失的」,肢體交流顯然比邏輯性的語言更具撫慰作用。

《親愛的陌生人2.0》進一步與機構跨界合作。工作坊許多肢體互動,比如頭靠著頭、肩膀倚著肩膀、手牽著手,大家臉上自然流露出愉快神情,「我們好像創造了長輩與家人間真實的幸福感」,安德森肯定的說。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親愛的陌生人2.0》演出形式結合了戲劇與舞蹈,由於安德森過去曾參與賴翠霜舞創劇場的演出,他體察到許多狀態若用抽象的肢體語彙來表達,能夠稀釋過度悲傷的感受,也給予更多共感的詮釋空間。如此一來,失智家庭成為台上不平凡的表演者,他們身體呈現的生命軌跡、患者與照顧者之間所開展的關係互動,皆讓這個難以處理的題材有了現身的機會。

然而,「失去記憶」是否與劇場創作需要「一次又一次的排練」相互矛盾?還是說,在舞台上呈現失去記憶反倒帶出具衝擊性的辯證。

如何帶領失智長輩參與舞台劇?他們不可能牢記台詞、更不可能記得走位,即便上了好幾個月的課,每次都像初次見面,10分鐘前發生的事情也已無法記得了,「我們幫每個人掛上名牌,讓他們知道現在在什麼地方、今天幾月幾號,這些基本的時空環境認知,都能幫助他們建立安全感。」在前階段的戲劇舞蹈工作坊過後,其中四組家庭有意願繼續參與後期排練,「很新鮮」的狀態無疑是作為編導的安德森最大的挑戰了――讓失智長輩與家屬皆能自在的站在舞台上,並賦予深刻的意義。

記憶如流沙的歲月裡,站上舞台賦予什麼樣的意義及價值?

安德森侃侃談起《親愛的陌生人2.0》的劇情設定,故事主線從一個小家庭開始,劇中男主角是名精神科醫師,他的太太與母親皆被診斷出失智症,男主角無法同時照顧兩位家人,面臨了將太太還是母親送至機構的抉擇,後來他們在機構裡遇見了這四組失智家庭……。安德森期望透過情節安排引發觀眾對社會現實的省思,好比:「失智人口逐年攀升,我們對失智了解多少?即使掌握充足的學理知識,但人性脆弱的一面是否有人看見?傳統孝親觀念在即將邁入超高齡化的社會是否依然重重綑綁?究竟什麼才是良好的長照?」創作者厚實的田野歷程不僅如實映照台灣長照現況,亦將戲劇的虛構性以及失智家庭的真實情境相互交織,長輩們的登台是生命意義的肯定。

安德森:「他們不敢踩黑地板,黑色對老人家來說,像是無底洞。如果照到鏡子會有錯覺。」感謝各單位協力合作,讓長輩們提早進入劇場適應空間,也在劇場週的各項細節安排做了不少調整。

他們擁有現在

劇場藝術強調的「在場」,與失智症長輩擁有的「現在」是同一本質――用演出對抗遺忘――劇場的當下性及共時性,牽動在場的人一起哭或笑、一起屏住呼吸,那是一種很直接的觸動;也是跨足影視表演的安德森,尚未離開劇場的原因。

我問安德森:「你有想像過如果有一天失智了,會變成什麼樣子嗎?」他笑了笑說:「我應該會是活得開心的失智老人。」安德森跨出家中那道門,接觸到不同失智家庭的面貌;如果患者有病識感、家屬願意付出心力陪伴照顧,那麼未必那麼沉重可怕了。忍不住想像起這個出生於八月的熱情獅子座,會不會老了以後,仍然每天起床時在房間大喊一聲「安德森!加油!」送給自己一個陽光的笑容,度過每個難關。

《親愛的陌生人2.0》宣傳劇照。(攝影/陳少維)

 

 

八月表演工作室《親愛的陌生人2.0》
2023/8/25-27
樹林藝文中心演藝廳

 

本文作者|何睦芸
創作背景根基於劇場,遊走於空間、媒材、文字、人群之間;嘗試帶著藝術眼光投身社會現場,透過自我與他者連結的社群創作,建構一個藝術與社會現實交織的實踐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