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楊莉敏約在她任職的展演中心入口處,是日晴好燠熱,我走近時,見她站在樹蔭下拭汗,側面望去,她身形極為單薄,一如她書寫中所言,長年腸胃不適,甚少感覺饑餓,吃得少,便如何也不長肉。見著了面,我們一同穿越馬路,往對邊的眷村文化園區走去,那是她近年業務管轄範疇,也是她筆下一再勾勒的困頓——修補或不修補,實是問題所在。
和多數歌頌流浪的文青不同,怯於改變的楊莉敏,活成了一棵樹。18歲前,她就讀的學校皆在島嶼中部一座濱海小鎮,上了大學,多數年輕的靈魂嚮往異地而居,但她像是打定了主意哪裡也不去似的,填了一所同縣市的國立大學,雖因課業故勉強外宿,然每逢週末便如候鳥返家。升上研究所,她選擇繼續留在家鄉所在的縣市深造,這次離家更近,騎車約莫半小時距離,她索性住在家裡,在一方安穩的天地裡,把根扎得更深。
其實她也不是未曾動過遠行的念頭,但受經濟所囿,總是住在家裡儉省些。楊莉敏談著這些盤算,何其素樸平實,一如每個你我。就連她早些年接連拿下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她也不諱言,背後存在「靠投文學獎的獎金過活」的現實動機。
自東海中文所畢業,楊莉敏聽從哥哥建議報考公職。偏偏高普考中她最熟悉的類組「文化行政」錄取率極低,素有「死亡之組」之稱,第一年果不其然落榜,翌年捲土重來,不僅幸運上榜,距她家步行可抵的展演中心恰好釋出職缺,選填志願時,她想也沒想便以此為首選。「我心想,太好了,就在家旁邊,走路就可以上班!」她如願成了一名公務人員,原以為世界會這樣靜靜流淌,波瀾不驚,周邊的一切卻像要聯手起來欺侮她似的,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翻覆崩塌。
她置身迷霧,踽踽獨行,遂把黑幽幽的心境寫進了最新散文集《濃霧特報》,赤裸展現她對世界的厭棄,以及最後的奮力抵抗。
現實的反撲
坐在面前的楊莉敏其實不若她筆下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平時她可能就像一個善盡職守的公職人員,談起剛到職前兩年負責的業務,如籌辦踩街活動、主題影展,開設各式手作課程與工坊,她語氣輕快,臉上帶有愉悅的神采,「籌辦活動,雖說人力少會有一點辛苦,但基本上算是還滿開心的,來的人多,你就會很有成就感,或是小朋友來上課很開心,家長給你回饋,也會覺得滿有成就感。」一直到她獨自接下鄰近眷村的修復大任,工作頓時吃重許多,既要寫計畫案爭取補助,又得跟已遷居十逾年的居民打交道,同時兼顧對外推廣的要務,六七年下來,無力感漸升。
「眷村業務的推動,不是那麼快可以有成效。」從前辦活動,有明確的籌備期,活動結束,會得到立即的反饋,要改進也有方向可循,但眷村業務並非如此。「常常會覺得,做這個也不好,做那個也不好,眼看這條路好像可行,試著走走看,走到一半卻又卡關。你會覺得,像是走在霧裡面,常常看不清,到底明確的前方在哪裡?可以看到一個具體成果的時間點又在哪裡?」這種不確定感讓她深陷某處,在〈座位〉一文裡,她如此描述此一進退失據的處境:「每日打開電腦,只管盯著近處,任由文件與體制將我淹沒掩埋,活成扁平而便於操作的模樣,任由自己去恨自己,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不朝向哪裡,不想望什麼風景,沒有暫時或永恆,一直一直,待在自己的座位,不去遠方。」
這些年,老去朽壞幾乎成了她生命的主旋律。
眷村的房子建於民國48年,距今已一甲子,年久失修,其破敗不難想見。她自小寄居的家屋狀況也沒好到哪裡去,建造年份不可考,推敲起來,恐怕較之眷村房舍更老。不只祖厝傾頹,家中長輩更一個個接連撒手歸去。「我真正開始工作賺錢,已經30歲了,當我覺得人生正要步向正軌,可以安穩領公家薪水,實現財富自由,很多狀況卻接踵而來,爸爸罹癌去世,媽媽也身體不好。你沒辦法過上你想像中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這幾年長輩們凋零的速度很快,會有一種很無常的感覺。你會覺得好像有點來得太快了。」就連楊莉敏養了十幾年的貓也走了,她不由喟歎:「為什麼大家都要離我而去?」
工作上的、家裡頭的,兩造疊合在一起,像是因緣巧合,也成了她在散文集裡反覆打磨的主題。訪談至此,我們甚至還沒正式談論文學。在現實的拉扯與擠壓下,文學幾乎已無容身之處。
失落的文學
《濃霧特報》裡有一個頗顯眼的角色,是她交往多年的男友,心繫文學與電影,好不容易中文所博班畢業,仍苦無穩定工作。在她眼裡,男友宛若一個文學的求道者,她試圖藉由他的視角,傳達自身曾有的追求。「他是一個很難得的角色,你可以說他其實充滿了文學性或象徵性。為什麼有人那麼堅持地追求文學?他奉獻了將近一半的人生,仍然得不到,又該怎麼面對這樣的狀況?」這個問題,也彷彿投向了她自己。
在文學這條道路上,她無疑是矛盾的,相較於傾全力投入其中,她設想的完美人生腳本是,找一份跟文學無關的工作,領固定薪水,工作最好不要太忙,閒暇之餘可以閱讀、寫作,如此平凡而已。
「但這一切其實不會按照你原本的想像去走,所以這本書很大部分是在談,一旦原本的期待,跟後來真正進入到社會現實當中產生了落差,你要怎麼去處理?」她在〈幸福路上〉一文中誠實得令人心驚,當她終於過上規律舒適的日子,結束一日繁瑣的公務,只掛念晚餐要吃什麼,回到家,洗完澡,上網瀏覽美食資訊,偶而追劇看動畫,然後以上床睡覺終結這平淡無聊的一天。「這樣活著,算是幸福了吧,但我突然感到似乎不再需要文學了,再也想像不出文學與自我的關係,連帶地,也不覺有寫的必要了。幸福路上,文學消失了,而我竟然不感到可惜,只是繼續活著,毫無疑惑地朝向明日,繼續活著。」
楊莉敏的第一本散文集《世界是野獸的》出版於2017年,寫暗影密佈的童年、危機四伏的世界;平日下班後幾乎提不勁寫作的她,2020年忽然下定決心申請國藝會常態補助,「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我應該再寫一本,試試看我能不能再繼續創作。」
「其實對於文學,或現在出版的整體景況,坦白講,我滿灰心也滿絕望的,可是又想做最後掙扎。」如果說《世界是野獸的》隱隱描繪出一個文青的養成,那麼《濃霧特報》便像是一首悲傷的輓歌,哀悼「文青之死」。除指陳現實裡迎面而來的衝擊,她更直視跟自己的靈魂脫離的狀態,或說是跟過往的自己脫離的狀態。
她真正跟文學靠近,是上了大學讀中文系之後的事。大一大二時期,喜讀張愛玲、鍾曉陽、邱妙津,也看不少日本小說,如村上春樹、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等,升上大三、大四,她把興致轉向推理小說,勞倫斯.卜洛克、貴志祐介、東野圭吾成了她的心頭好。
「然而與文學最緊密的階段還是在研究所時期,因為理論、學術的訓練,慢慢地比較容易明晰文學的系統與組成,約莫也是在此時期比較掌握得到寫作的要領,便開始寫散文,投稿文學獎。研究所看了非常多的書與電影,比較龐雜,但影響較深的應該是袁哲生的作品。」課堂以外,她鮮少與人談論文學或寫作等事,然而當時班上有位同學跟她一樣喜歡現代文學,儘管彼此偏好的文學風格不盡相同,兩人下課仍相邀吃飯,聊彼此看的書,分享各自觀點,「如今想來,那是一段很難得的,甚至也是唯一有過的、可以與人無礙地暢聊文學的美好時光。」
有些事,以為不會改變,情願不要改變,但終究還是變質了。像是希望一直留守的家,又或是對文學鑿之甚深的愛。
「與文學可能不再緊密的情況,算是想過,但沒預料會這麼快速來到。開始工作一兩年後,自己的生活裡迎來了許多轉變與消逝,只能說在那樣生活的疲憊與衝擊下,文學似乎不再能予我慰藉,也時常認為自己沒有時間或心思,可以調整成適合閱讀、靠近文學的狀態吧,日子一久,便會感到文學就要這樣漸漸地從我的生活中離開了。」於是她面對始終跟文學站在一起的男友,時而自卑,彷彿自己是個背叛者,卻也時而傲慢,只因她更為社會化,稱得上是個大人了。
2015年,她以〈世界是野獸的〉奪下時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收到得獎通知時,她文中所寫的那隻老貓甫過世月餘,日子變得更加安靜。她在得獎感言中不忘提醒自己:「要記得寫,不管什麼日子,請記得寫。」
如今,那份心意在時光之流中幾經沖刷,連自己也不敢保證什麼了。
「一直以來,我都感到自己不擅長表達與溝通,也覺得語言與文字的傳遞非常困難,然而,文學或說寫作,於我最大的意義,便是開啟一條通道或縫隙,讓我得以窺見別人是如何表達自我,而自己又可以如何經由文字,盡量地靠近我所想表達的,那難以言說的一切。也因為文學做到了我覺得最困難的事,所以才生出愛,而追隨了文學這條路的吧。」楊莉敏的告白別有一番深情。
現世艱難,只要還持續書寫,以文字進行反芻,就已經是種抵抗了吧。
楊莉敏作品
《世界是野獸的》,九歌,2017
《濃霧特報》,九歌,2023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