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此次邀稿的提問:藝術評/憑什麼?內心確實誠惶誠恐,更因這個問題背後指向,評/憑什麼只評這個不評那個的抉擇點。究竟,藝術作品需不需要評論,該如何評,又怎麼評?作為手握筆桿擁有詮釋技藝的評論人,又該如何看待作品、如何面對創作者/表演者、如何選取評論的位置和視角,這些不僅關係評論人的背景,亦需要長時間投入練習、勞動身心以及找到自己的方法。謹以截至目前的一點寫作經驗分享自身的關切,期待開啟更多的討論與分享,因為我也還在路上。
觀眾先於評論
回想最初開始投入評論領域時,即將耿一偉老師所撰〈未來評論備忘錄——給劇評家的職業準則〉一文銘記在心,直至今日仍不時將此準則作為提醒自身的檢視。這份準則雖沒有任何實質約束力,但當中提及的尊重藝術表現自由與意識自身想像經驗與知識有限等方面,仍給予我作為一位評論人應有的職業倫理與想像。回到評論寫作的初心,始終期待評論是具有溝通、對話的功能,是能作為創作者與觀者之間的橋樑,並且以一種分享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觀點脈絡給觀眾。誠如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反詮釋〉中提到的:藝術評論的目標應該是讓藝術更可觸及,而非更加遙不可及。因此,溝通對象的設定,讓評論的可讀性一直是我最優先的考量。
於我而言,在表演作品的面前,我首先是一名觀眾、一名專業觀眾,而非舞蹈研究者或是評論人。作品本身應視為一種獨立存在的狀態,最重要的是:看見作品本身、看見舞蹈、看見身體,以及演出的當下首先感受到了什麼。因此,如何讓自己有限度的接收作品演出宣傳資訊,在觀看過程中專注感受的發生、過程、轉變以及為什麼,並將感受與作品相互辨證,我認為是身為觀眾能給予創作者與表演者最好的支持。
同時,亦始終保有自覺——專業知識的訓練背景與人文藝術的餵養過程,可能是一把兩面刃。一方面,它給予我對藝術創作主題/議題/脈絡/手法等辨識的敏感度與思辨能力;另一方面,這樣的背景亦是否框限、鈍化了我對某些類型的議題、作品的敏銳與開放包容。尤其當面對新型態的表演形式或議題時,這份自覺總提醒著我不斷穿梭在主體和客體的感知層面上,儘可能的析出作品帶來的各種感受(sensibility)。
評論作為後設語言
相對於視覺藝術,表演藝術獨有的當下性、無可重複性與稍縱即逝的特質,讓表演藝術評論在某種程度上兼有為未來的歷史,留下可供追溯的演出紀錄的色彩。另一方面,雖同為表演藝術領域,相較於戲劇尚有文本台詞、音樂仍有樂譜等屬於文本性的記載可供查詢,以身體為媒介的舞蹈相形之下,則顯得更加地抽象與難以被記錄。
如何以文字精準地捕捉動作型態、身體質地、舞者/作品特質,一直是舞蹈評論最困難的地方。特別是當代舞蹈風貌多元且多變,編舞家也多以充滿個人風格、特色的肢體語彙聞名時,如何將身體性的物質轉化為可供述說的語言文字,除借鑑它領域對文字的形容與想像,或是以動作分析輔助解析,評論人盡可能地增加自身多方面的身體感知能力亦是重要的。如此在面對作品、面對編創者、面對舞者/表演者時,也更能敏銳於身體表現性,讓文字更靠近身體些許。
評論作為一種詮釋功能,一種後設語言行動,是以語言描述語言。作為評論人,我們的任務也應如桑塔格在〈反詮釋〉中所指出,不是在藝術作品中去發現最大量的內容,也不是從已經清楚明瞭的作品中榨取更多的內容,而應該是經由削弱內容的手段,從而看到作品本身。同時,身而為人,我們的詮釋很難避免不帶有任何主觀意識和喜好。因此,如何藉由對作品的抽絲剝繭,以及評論人在觀賞作品之後對自我情緒、感受不斷地自我解構、自我批評,從而提出對詮釋的認知,才是評論人所以存在,所以能評之必要。可以說,評論就和理論一般,永遠是追在作品後面,評論的產生有賴於作品的發生。
如2023年TIFA的VR虛擬實境作品《巴黎舞會》就是個極強調感官體驗經驗的作品,所有使用的科技設備、情境設定都是為了極大化體感經驗。然而對3D容易產生暈眩感的我,除了建立對實境科技更敞開的態度,在整個參與體驗過程中,亦不停覺察自身當下的感受是處於何種狀態,而這狀態的產生是作品本身給予,還是科技帶來的。經由不斷自我分析與批評,從中提煉出適合的詮釋面向。因此,華麗的感官經驗只是輔助切入,主要仍以團隊如何發揮VR的最大優勢,從而能與過往產生差異,以及做到角色在虛擬實境中能和其他角色互動的突破,和隱含其中舞蹈與時尚結合的歷史脈絡。同時針對情節設定與實境裝置當前的限制提出觀察。
以身體為媒介
舞蹈作為一種必須經由身體來展現/展演的表演藝術,對身體的思索與關注必然遠大於其他藝術。在此,身體成為表達的主體與客體,成為承載抽象符號語言與具象事物的象徵。可以說,身體擁有「自然身體」(natural body)和「文化身體」(cultural body)兩種面向。文化的身體標示出人對情感、事物的感知,深受自身所處文化、社會、環境的影響與限制。
同理,舞者/編舞者也會因為不同的族群、城市地方和訓練體系,展現出不同的身體質地和技巧。當前的舞蹈評論對象仍以劇場舞蹈為主,然而舞蹈類型百百種,當街舞已經大方地跳入奧運殿堂,更為多元的舞蹈型態或許在未來也會進入傳統表演場域。每一種藝術潮流的轉變,其背後所代表的是,審美意識的擴展與轉換。評論人該如何辨析、發現,該以何種視角評價,是值得思索關注的面向。
以精靈幻舞舞團《卡門波麗露不朽的》為例,薛喻鮮12歲負笈西班牙馬德里皇家舞蹈學院,擁有完整紮實的西班牙古典舞技巧與身體表現力。然而,當她的身體與其他台灣舞者的身體並置時,兩地舞者身體特質的差異立即顯現。此時,如何穿透表演技術看見結構本質,如何捕捉潛藏於繁華外貌下的深意,方能看見作品。因此,評論的方式需回到舞者中心,將舞者訓練體系、舞蹈流派、類型等面向一併考量進去,再與作品的主題關懷:爬梳自身學習歷程與文化養成互文析辨。
於此同時,亦可觀察到尋找/發展自身獨有的身體語彙或系統,或是以身體為媒介尋找身分/土地認同,亦是近年來不少編舞家、舞者以五年、十年長時間為座標,專注工作身體的傾向,如:壞鞋子舞蹈劇場、蘇威嘉「自由步」十年編舞計畫、蒂摩爾古薪舞集等。這樣的創作傾向也要求評論人需要更長期地投入觀察與追蹤不同階段的積累痕跡。
以同一主題關懷持續投入創作,通常脈絡痕跡極為明確,如原住民編舞家莊國鑫。近年來莊國鑫持續思索關切當代台灣原住民阿美族身體形象,以及阿美族傳統祭儀與肢體動作的關係。在《sakero × 038》中即能看到,莊國鑫從梳理屬於花蓮原民身體感知的《038》,到以脫離傳統祭儀脈絡的舞蹈動作進行創作的《sakero》當中,將祭儀動作解構再重組,轉化變形成當代舞蹈語彙進入現代劇場。此時,編舞手法是評論關注焦點:傳統如何被轉化、被提煉,如何脫離原生脈絡形成新的文化角色與創作素材,如何以舞者身體示現根植於傳統的創新等。
於此我們看到《038》裡屈身重踏腳步的圓形隊形,是不斷往返花蓮—台北—花蓮遊子的歸鄉召喚;在《sakero》中屈身重踏步伐則跳脫原來阿美族ilisin的脈絡,從動作形態與節奏經由解構再重組,成為一種文化容器,從而能納入更多元的創作元素,以及更多面向和時間性的觀看想像。從日常生活場域到非日常的祭典儀式,身體因長期生存其中而形成的身體感,具體展現於身體動作形態中,它或許標誌了原民的離散經驗,但這些萃取自傳統祭儀的動作是否亦成為一條復返的路徑:從傳統而生,面向未來。
當代社會的一環
作為一名身處當代情境下的觀眾與評論人,所思所想很難不受當代價值觀影響。因此,除了感受力和身體之外,另一個關注焦點是:作品與社會的關聯性。我們皆為社會的組成分子,藝術產生可以說也是社會現象的一環,亦是立基於歷史進程的某種發展與脈絡上。於我而言,身處現下的我們為什麼要看這個作品,或者為什麼要重看這個作品,作品對當代的意義是什麼,以及作品與所處世界的關聯,都是重要的問題,值得去捕捉與指出當中深層意義的面向,也是不應該忽略的部分。
於此同時,台灣絕大多數的舞團、舞蹈藝術創作/工作者其經營、創作的主要經費來源,幾乎依賴公家機關各項常態、非常態獎補助機制,僅有極少數團體能以其他營利收入或小額捐款,降低獎補助的營生佔比。這也是當前台灣表演藝術生態圈無解之處境,面對這樣的生態輪迴,評論的視角與下筆也會有所調整。
如曾寫過的台南在地靈龍舞蹈團,雖歷史悠久仍努力連結外部資源(中山大學社會實踐中心),培養青年編舞人才。其以《安平追想曲》中女主角生平創作的《浪潮花》,使用類舞劇手法和抽象的現代舞肢體呈現。然而,女主角當年面對的異國戀、混血兒、未婚生子等壓力,以今日21世紀的眼光來看不免有所隔閡。但是,故事中人對分隔兩地的思念、對相聚的盼望卻是共時性的,是跨越世代和種族的。因此,評論時主要針對上、下半場不同編舞者的編舞手法選擇,以及何以在今日重述《安平追想曲》,其與當代社會之關連向創作者拋出提問。
走筆至此,幾經重整梳理,幾個評論的關切面向是現階段梳理的小結,相信接續會有不同,畢竟評論觀點與評論人自身對藝術的關心、看法息息相關。然而,身為評論人如何通過長期書寫持續涵養自我、豐厚人文素養與眼界,並持續儲備深化對作品的識讀能力、辨析能力,是投入長期書寫的必需。只能提醒自己,不忘寫作初心,保有健康的身心靈,並且永遠對自己誠實,對自己的文字負責。
本文作者|鄭宜芳
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獲國藝會「表演藝術評論人專案」補助(2019-2021)。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研究所博士生。在評論與劇場行政製作中穿梭,長期關注表演藝術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