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非評論是在觀看演出作品的現場同步完成,不然書寫本身仰賴的就是記憶,這個本質上不再具有在場性的東西。這當然不是說作品本身失去意義,而是作品變成記憶之事,所以得藉由紀錄與重新想起才得以觸及。為留住感官印象而及時背下的場面調度或語句,於有限的現場時空內記下的隨身素描或筆記,難以忘懷的表現風格、形象、質地等,這些不只是參照的痕跡,更是意義發現的工具,讓評論寫作的過程,成為一場建構性的知覺經歷。也因為記憶一開始即不是從純客觀的維度開啟,針對記憶所進行的回想與整理,必然具有主觀性的成因。
就像班雅明筆下的故事敘述者「並不在於傳達赤裸裸的事物本身」,而是「所說的事物和述說它的人的生命本身同化為一,並在他身上為此內容汲取養分,如此,敘事覆上了敘事者的痕跡,正如陶瓶身上模印著陶工的手跡」(W. Benjamin,林志明譯,《說故事的人》,1998,p.29)。藝術評論,儘管在內容上,有別於故事敘述,卻同樣都是強調記憶與「再回憶」的活動,而班雅明在這詮釋記憶的工夫上,標示出關鍵要素,亦即個人想法或慣性介入的必然性,以及傳遞分享行為本身的創造性,從記憶的搜集和編輯,直到經由評述交流可能產生的異議或交集。
2.
評論寫作,到底是以文字的構成為載體。經由描述,重返記憶,並以一種近似於更新與延伸的進行式,再組其素材,目的不在於單純地重述作品的輪廓,而是在新的層面上與作品產生聯繫,猶如踏上奇遇,開闢寫作路徑,將記憶裡留存的作品印象,轉化為分析性的言語、觀點的闡釋、感受性的抒發與啟迪。而且事實上,往往不是作品在腦海留下的吉光片羽決定審美的取徑,而是寫作時理出的思緒,築起一個回顧、審視的格局,奠定對於作品的美學回應。換句話說,是在這文字逐漸生成與思路同步牽引的過程裡,記憶中的作品形象被重新創造,用以面對現實當下的參與。
因而,留意作品是在什麼樣的社會文化脈絡下產出並啟動對話(或是不被理解),當中固然也包括評論書寫所處的語境,這自然是需要關注的一項前提。論述必經的程序(任憑是文本分析或是形式概念)、框架所致的質疑(無論因特殊脈絡或是抽象涵義),皆有摸索、深究的價值與道理。甚至,分析不僅止於風格與象徵的內涵,還要進一步述及形塑它們的社會性、政治性背景,透露其中所蘊含的思想運動。並且讓想像的思維湧現,或是尋求感性的體會,尤其面對無法直接理解的表現、造型或激情。
3.
此外,在評論書寫裡,批判與詩意並不相逆。這或許可引述一句簡短的人物分析為例,是數年前偶然於異國發現的一本大眾文化刊物裡,一段關於電影《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反派要角Joker著名造型的形容。當時,這個由後來猝逝的傳奇男星希斯.萊傑(Heath Ledger,1979-2008)所飾演的「小丑」,其形象是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以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畫風作為主要靈感的創作,呈現主流電影未曾見過的扭曲、狂亂而又具寫實性的臉孔。而這則影評裡的一句,透過一種既個人化卻又符合具體的文筆,將角色的內在特質,投射於這張混濁變形的妝容,描繪這張臉「就像是畫好濃妝的小丑大哭一場,隨即被催促登台,於是朝自己臉上胡亂地抹掉淚水,就匆匆上場」。這段如戲劇情節般的鋪陳,為人物的失序與失落,進行了相當具說服力的心理解剖,甚至豐富化角色情結的伏筆與劇情設定的背景,既出自於描述引發的想像與情境,也出自於描述本身的開創性。
4.
針對同一件作品的反覆回顧,有時候也需要增加、調整觀察的軌跡,以便隨著重溫,對作品有不同的看見。就像有些熱衷特定舞台劇或演員的日本戲迷,往往會多次重返現場觀看偶像演員的同一檔戲,並刻意購買不同位置的座席,以便經由不同角度或距離,觀察姿態與演技。無論作品本身是否被視為是鉅作,總要有如粉絲的態度積極與手段靈活,在微觀的層次中發現宇宙,為相似的魅力開創不倦的新奇。
終究,構建出堅實不摧、令人信服的絕對論點,不見得是評論唯一的價值認定。更需要著眼於作品本身的開放性,讓評論本身轉向一種自由對話的、跨文本的關係。藝術評論的使命之一,或許是在於拉近作品與人的距離,叫人親近藝術,而不是遠離,並使人渴望看得更多、感受得更細膩。
5.
藝術評論若能讓人看見作品的力量在生命中引發衝擊、慰藉、感動、想像或驚奇,也許就能將承載於記憶的藝術美感經歷,從已不在場的過去,傳至未來,就像故事敘述者的傳遞,交織事物,傳承人與人,或甚至直到無人之境。巴黎歌劇院的線上平台「第三舞台」(3e Scène—Opéra national de Paris)系列作之一的《L'Entretien》(Ugo Bienvenu與Félix de Givry共同執導,2019),即透過一個虛構奇幻的設定,訴說一則在人類之後的奇遇。
影片裡,人跡消逝,僅機器人徒留於世。空蕩蕩的巴黎歌劇院裡,執行品管的機器人日復一日地依其原初設定,維護著館內設備的運行。每當夜幕低垂,機器人Mikki會獨坐在觀眾席,自行按下胸前投影鍵,觀賞投射於舞台上獨舞的芭蕾舞伶(由舞星Amandine Albisson演繹)。而就在Mikki著迷於那機器之物永遠不會有的不夠完善或誤謬,反覆地播放舞伶動作失準的片刻姿態與眼眸,瞬間,兩者眼神相視交錯。
歌劇院裡,透過這場對美的最終記憶,讓曾在的舞姿、藝術之作回歸與重塑,見證其真實性的肉身(又或者說是記憶的肉身),以及與之相伴的注視,當創作不再於世間運作,連結這相異的存在,於同一的時空之中。對於作品的思考評述,或許應該繫於這樣的連結中,刻畫關係的構築、體驗的留駐,以便克服那超越人類盡頭的永恆寂寞與孤獨。
本文作者|謝淳清
多摩美術大學(日本東京)學士;法國公立東巴黎大學(Université Paris-Est)碩士、博士。主修實驗影像、音像紀錄、身體論述、性別研究、表演藝術、當代藝術。目前從事影像與文字工作、口筆譯,並擔任兼職教員(北藝大戲劇系研究所、淡江大學法語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