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視野】閱讀空氣的人:張雅媛
2023
04
14
文|何睦芸
圖|張雅媛提供
接觸到HSP(高敏感族群)相關研究,為張雅媛當下的困頓找到一種解碼方式,她以此為題展開一系列創作,並逐漸找到了內建於身體的切換開關……

走進排練場見到張雅媛,與我預想的截然不同。雅媛本人相當親切好笑,有著超乎常人的觀察力,她的發語詞「誠實來說……」像是先跨出半步試探前方的路,確定聽者想知道內心話版本,才會接著說下去。

這是一場耐力型長跑

雅媛現今的斜槓工作包括了:小事製作(以下簡稱「小事」)團員/表演者/創作者/劇場肢體設計/肢體開發老師/活動策劃。加入小事前,她曾以專案身分待過世紀當代舞團、賴翠霜舞創劇場,至今持續與國內外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如同表演藝術圈熟悉的「接案維生」型態,年復一年穿梭在各個排練場,認真細數起來,履歷上還有餐飲業、場館前台、聽打逐字稿等打工。

作為表演者的雅媛,由於小時候曾受過田徑訓練,因此身體爆發力強、肌肉柔軟度高,可以做到偏向男性身體的控制技巧。「我讀的國中在山上,每年學校舉辦越野賽,選手們跑下山又上山,幾千米的路程,很累啊……但不想輸。」聽雅媛聊起青春往事,眼前浮現這位來自彰化的孩子,擁有城市生活以外的遼闊經驗。

舞台上的聚光燈並不總是打亮同一處,「我們這世代的舞蹈系學生,經歷的震撼是嚮往的中大型舞團陸續休團或轉型,無法像前輩一樣,畢業後專注的以表演者身分入團,直到退休。」取而代之的是各自努力尋找機會,與此同時,中小型舞團林立且日漸穩定運作,2015年她收到小事創團作《生活是甜蜜》的演出邀約,合作愉快一路待到現在。

小事以去中心化的「合作社」概念經營舞團,雅媛強調:「我們這群人有共同目標,清楚知道彼此為什麼來、為什麼聚在一起。大家能一起做很多事情,像家人也像朋友。」小事聚集了來自不同專業背景的愛舞人,雅媛提及每週固定的聚會時間像是來到「資訊交流中心」,能夠從中獲得不同領域的最新消息、知道社會大小變動。

2016年起,小事創設「週一學校」持續運作至今,不需報名也不用學費,吸引四面八方熱愛跳舞的人們參與。(攝影/莊曜陽)

二樓左邊,你還好嗎?

2017年末,雅媛接觸到「HSP」(Highly Sensitive People,高敏感族群)相關研究,為當下的困頓找到一種解碼方式,並以此命題開展獨舞及雙人舞作品《二樓左邊》。2020年,小事發起實驗型演出計畫《從自己開始,或從自己離開》,由八位表演者於「濕地venue」接力演出,雅媛將《二樓左邊》帶進這個非典型展演空間,發展了現地製作的版本,「從第一段表演開始,我就一直待在觀眾身邊,輪到我最後上場時,所有人會被帶到空間另一側,隔著玻璃牆看我跳舞;我試著透過現場的觀演互動,摸索高敏人與家庭、人群、社會之間的距離感。」

濕地版的《二樓左邊》,利用空間特性來設計觀演關係。(攝影/劉璧慈)

回溯《二樓左邊》的命名由來,創作靈感來自雅媛的彰化老家――「二樓左邊是父親的書房」――從父親的獨處空間出發,揣想生命各時期的親子關係轉變。「我家沒有親密的肢體接觸,爸媽是高中老師,他們在我哥、我姊和我很小的時候,便訓練我們獨立自主的能力。」大學畢業考那天,雅媛的NOKIA 3310 收到一封爸爸傳來的簡訊:「阿嬤仙逝了」,即便考試在即,仍決定打通電話回家:「爸,你還好嗎?」這是她人生第一次直視父親的脆弱面。長大後翻開兒時家庭相簿,作為掌鏡人的父親總在相片中缺席,她忍不住想:「爸爸拍照當下應該是快樂的,但內心是否也想加入我們?我想好好記錄這份感受。」

後來,雅媛有個機會邀請爸媽北上,她報名了小事成員林素蓮在「2020年新點子實驗場」規劃的工作坊「從一數到五,爸媽來跳舞」,難得能與爸媽以肢體互動的方式進行對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在遊戲裡開玩笑、放得開,也放下許多包袱。」她眼睛發亮的繼續說:「我哥讀爸媽教書的那所高中,聽說我爸上課時非常幽默,好想偷偷潛入聽他上課,家裡的他長得很嚴肅啊!」

難得有父親入鏡的合影,雅媛:「好想知道我爸幽默的那一面啊!」(攝影/王筑樺)

找個角落安放自己

雅媛以HSP為題的創作,這幾年亦伴隨自身生命走過不同階段。五年多前,她意識到自己擁有高敏特質,當時台灣社會仍對此帶有負面觀感:「想太多了吧?沒那麼複雜啦!」隨著坊間陸續有高敏相關書籍出版、傳播媒體專題報導而掀起討論熱度,雅媛經歷了不斷否定自己、慢慢了解自己、重新認可自己的過程,親近的朋友精神喊話:「妳想得比別人多且心思縝密,在對的時候拿出來才是重要的。」她逐漸找到了內建於身體的切換開關,學習如何與高敏特質共處。

隨著「高敏」一詞獲得關注,衍生而來的是被誤用、濫用的危險;最初分類的意義是為了幫助高敏族建立自我認同,然而,當大眾可以透過簡易測驗判斷是否為高敏族時,容易因二元化分出「是或不是」將自己置入特定類型,這時更需意識到我群與他者的差異是為了相互理解。「我發現有越來越高比例的人,一旦認為自己是高敏人,便容易把身邊遇到所有不好的事情歸咎於此,但我們應該要中性討論才對。」雅媛如此期許。

帶著上述省思,她於創作前置階段進行口訪調查外,也將身體工作坊視為一種田野方式。工作坊參與者涵蓋不同年齡、職業、性別,大家隨機抽選關鍵字「倚靠、靠近、保持距離、遠離、連接、補位、拆開、破壞」,一邊做出與之相符的行為,一邊覺察周圍參與者的動作並與之互動。身體傳達出的訊息往往比語言更誠實,雅媛觀察:「工作坊辦在深夜,夜深時的身體既疲累又放鬆,因為進行得夠久,所以表演性的身體會逐漸退回直覺性的選擇,越到後來,越能看出每個人高敏特質的程度與反應為何。」

身體工作坊的參與者,各自拿到一個與HSP有關的關鍵字。那個深夜的排練場,對雅媛來說像是一場人性大比拼。(攝影/黃裕閔)

近兩三年雅媛將大量時間投入在動作設計、活動展演型的計畫,站在台上舞動的身體感消退許多,但她認為跳舞、教學、創作緊密扣連,「如果我身上沒有新的領悟,就沒辦法有所分享,最終還是得回到自己,真的有在跳舞、做身體訓練和思考,才會有好的輸出。」有鑑於此,去年同樣與HSP有關的創作計畫《界外的凝視》,為了讓自己重新適應身體被觀看的狀態,雅媛規劃的對外呈現中,把自己放回表演者的位子,以極緩慢的速度獨舞演出,「我必須撐過非常痛苦的一小時,因為高敏人太容易察覺觀眾不耐,可是我的創作意志得堅持緩慢動作。」藉由呈現,一方面知道他人對高敏舞者的觀點,另一方面,更是為了找回屬於自己創作上的直覺。

以創作意志堅持與自己的高敏特質共舞。(攝影/黃裕閔)

做一顆傾聽的石頭,可以很輕

即將到來的新製作《喂!你好……我叫高敏》,劇名選字「喂!」充滿勇氣的與他人建立連結,「你好……」則是友善但左思右想的試探未知;雅媛不單只是邀請大家走進高敏人的世界,終極目標是期望「召喚每個人自身與高敏的關聯」。合作表演者楊宇政、陳雅筑、沈樂分別詮釋高敏人面對此特質的三種狀態:閃躲對抗、試圖溝通、與之共存;雅媛看重三位表演者程度不一的高敏細節,「以沈樂為例,大家都以為他大而化之,但其實他是用理性來保護自己纖細感性的一面,他的狀態蠻像我現階段的狀態,知道怎麼調節開關。」

這次雅媛作為導演不站上舞台(她期望跳脫「舞蹈」框架,所以不以編舞家自稱),困難之處在於――得由別人的身體來傳達自己腦中的高敏流動景象,她倒也樂見新的挑戰,試著讓當事人站在旁觀者位置與自己抗衡。在這段30分鐘的演出中,雅媛把內在世界的房間門窗打開,房內有顆善於傾聽的石頭,外頭的微風、日常細語流瀉而入,也許某個時刻,陽光潛入久不見天日的暗角,也許空氣中掉出一個清脆的聲音……。身為觀者的我們也打開了標記著「敏感」的開關,留心尚未留心之處。

人的裡外是不同的樣子,關上門的那一刻,換雅媛為自己跳舞。

創作是一種前進的動力,長時間與自我對話,接受可能不那麼好相處的自己。《喂!你好……我叫高敏》排練照。(攝影/何睦芸)

訪談那天,我請雅媛在白紙寫下一句話給現在的自己,雅媛:「已經想了兩天還沒想到,而且寫字這件事不能馬虎。」我把白紙留下,這是她回傳給我的照片。(攝影/張雅媛)

 

15th新人新視野
張雅媛《喂!你好……我叫高敏》× 楊世豪《After》× 戴啟倫《大解脫者》

2023/4/28-30 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2023/5/20-21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繪景工廠
2023/6/3-4 台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

 

本文作者|何睦芸
創作背景根基於劇場,遊走於空間、媒材、文字、人群之間;嘗試帶著藝術眼光投身社會現場,透過自我與他者連結的社群創作,建構一個藝術與社會現實交織的實踐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