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創作,推勞權一把:藝創工會「請問」系列論壇劇場
2023
03
22
文|何睦芸
圖|臺北市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提供
藝創工會推出一系列以「請問」為名的論壇劇場,除了作為勞動權益的教育推廣,也是接觸議題當事人的重要工具……

「臺北市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以下簡稱工會)成立至今12年。草創籌備期借鏡法、德兩國經驗,有賴數十位前輩奔走,「藝術創作者」總算成為勞委會第505項職業類別。1 2011年召開成立大會,往後,相關從業人員得以透過工會加入勞健保,享有政府基本保障與福利。

與此同時,2011年起有超過五百名藝術家,誤將終身著作權利專屬授權給「全球華人藝術網」,2017年陸續爆出詐欺案內幕,給藝術圈投下一枚震撼彈。案件審理至今,工會協助法律行動、推動合約範本制定,並持續更新合約範本,積極透過群體組織的力量,期望逐步提升藝文產業的非典型勞動權益,並對市場起到示範作用。

「工會運作不只是為了保勞健保」,這是我和身邊友人聊起工會的起手式。更驚喜的是,工會近年策劃三檔探討「勞動權益」的論壇劇場,分別為《請問,有沒有便當?》(2021.3+9)、《請問,可以下班了嗎?》(2022.5)、《請問,可以幫我簽個名嗎?》(2022.12)。本文訪問曾福全(工會祕書長╱執行製作)、黃馨儀(工會理事╱計畫主持╱劇本統籌╱丑客),將從三檔製作的概念規畫,延伸探討後續校園宣傳、論壇劇場形式賦予何種與社會交往的意義。

創作有滿滿的社會關懷,那我們的勞動權益呢?

馨儀提及創作這系列論壇劇場的起心動念來自切身經驗:「劇場製作經常懷抱對社會議題的省思,但當中的勞權卻經常讓人感到無力挫敗。」幾位深有同感的劇場人聊起有沒有可能用自己熟悉的表達方式,呈現超時排練、薪資過低等現象,於是向工會請益,並進一步洽談合作論壇劇場的可能。

首部曲《請問,有沒有便當?》,以劇場人有感的「吃便當」切入。進劇場期間由劇團提供便當已是約定俗成的習慣,以此作為相較低薪的劇場工作一點補償心意,但如果連便當都沒有呢?這齣戲集結許多劇場工作者有苦難言的情境,並帶入「導—表演」權力位階問題:圈子小又講究人情,藝術賦予的自由情懷反向導致「夢想勒索」,勞動者懷抱藝術夢勇往直前卻吃了許多悶虧,演變成自我剝削、弱弱相殘的局面。

邀請小劇場學校的同學參與論壇劇場。馨儀說:「這群人絕對是更有潛力成為接班人。」

二部曲《請問,可以下班了嗎?》,進入視覺藝術場館探討「藝術行政」的過勞議題,以及派遣、約聘僱、勞務標案等同工不同酬狀況造成的壓迫。劇中職員發生職災,才發現沒有人幫他投保勞健保,在身心受挫下試圖尋求突破。多數觀眾對此領域並不熟悉,因此安排「坐針氈」2橋段,由工會幹部直接進入角色回應觀眾對場館制度的疑義。

工會祕書處參與演出(右為曾福全),幫助觀眾釐清仍不熟悉的勞動與法律概念。

三部曲《請問,可以幫我簽個名嗎?》為集大成之作,改編自當時因簽約爭議引起軒然大波的真實案例。劇中的劇組人員各個面臨匆促簽約、對法條不理解而權益受損的困境,其中舞台設計師召開記者會揭發內幕,企圖發起「連署」展現集體對抗的力量,連署得以讓爭議擺脫私人恩怨,形成公共性的意見表達,有機會帶動具體的改善方向。

福全表示:「透過連署可以創造較大的集體目標,也是契約得以變更的前提。」

工會即田野,劇場即現實的預演

「論壇劇場」為巴西左翼戲劇大師波瓦(Augusto Boal,1931-2009)提出的「受壓迫者劇場」的應用形式之一,波瓦視藝術為改變社會、為底層人民發聲的媒介。工會將之運用於勞權教育推廣,論壇劇場由「丑客」(joker)擔任主持、引導討論並刺激觀眾思考,強調行動之重要性,邀請觀眾成為「觀演者」,借重彼此的專業背景及經驗,分組推派成員上台「取代」受壓迫角色,嘗試提出改變眼前困境的方法。

第三檔《簽名》演出宣傳不易,疫情趨緩後的活動爆量造成排擠效應,卻意外吸引不少非劇場圈觀眾到場,形形色色的觀眾在劇場情境裡共同激盪解方。福全對參與者的觀察:「觀眾面對不合理的現實,能敏銳覺察,並有識別的能力,更進一步練習『取代』來改造現實。無論是團結他人、從合約中找出爭議條款、糾纏對方,都有助於挑戰既定框架。『取代』練習不見得是說服自己有沒有用,而是開始做了,再慢慢改善,其實是重要的。」

工會祕書處協同參與討論。從認知轉化為實際改變,對自身的勞動有所重視並採取行動是漫長的過程。

與觀眾見面前,工會與劇組之間建立起的合作模式,實際上正也突破了既有的劇場製作框架。擔任執行製作的福全提到:「過程中『工會學習做劇場人,劇場人學習組織工作』,工會提供劇組相關的合約法條知識,是從簽署該次演出案的契約開始,任何不懂之處確認到會,確保每個條文用字遣詞、%數、條件都可以接受,當然需要花很多時間,而這也是每個簽約者必須面對的難題,沒有人在溝通協商能一蹴可幾。」

主創者馨儀回顧排練歷程:「首先是收集文本案例,也會邀請工會祕書參與討論,一起把場景大綱和目標訂出來,接著再進入排練;論壇劇場非常考驗演員的即興功力、角色經營,需要用角色對話引導議題討論方向,所以角色背景設定、動機、困境都需要深入刻畫。除此之外,排練還包括『取代』的互動橋段,我們得想盡各種觀眾可能丟接的問題,不能讓演員在台上被考倒,因為真實狀況所面對的人,往往有足夠資本與專業知識。當我們排練有任何疑慮就和工會祕書請教。」

不同於創作團體或個人選定特定議題做創作發表,工會作為穩定運作的倡議型組織,有明確組織目標、倡議方向,也受理勞資爭議個案,其中簽約一直是重要的諮詢業務之一。由工會申請國藝會戲劇演出補助可說是國內首開先例,3此舉意味著工會的專業知識、議題田野能透過藝術形式加以轉譯傳播,可說是與創作者建立起相輔相成的合作模式,例如:2019年工會發起的「台灣藝術工作者勞動情況調查」,以實際數據說明從業人員權益保障不足、超過五成工作者處在高工時低報酬的勞動狀態,而這份具有公信力的一手資料,應用於論壇劇場來呈現結構性問題。

論壇劇場的排練包括「取代」橋段,與工會合作吸收專業法律知識及組織工作方法。

想完之後,還要身體力行

劇場可貴之處在於「當下的藝術」,但其封閉性導致高成本低報酬,小型作品常常演個三天四場就封箱了。慶幸《請問》三部曲進一步延續至議題宣導活動,工會近幾年積極辦理「藝術工作 出社會的第一堂課」校園講座,與表演藝術相關科系洽詢,走訪北、中、南大專院校,期望社會新鮮人更深入了解自身勞動權益。

講座前半段由工會實習生演出《請問,有沒有便當?》片段,之後請學生分享打工經驗,接著做「取代」練習,結束後才進入較艱澀的法律問題。走進校園也是相互學習的歷程,福全半開玩笑說:「我們常常被現實束縛、太多包袱、顧忌人情;但學生可以給出超出我們原有的認知,有學生說,如果拿不到工作費,就去找兄弟幫忙,這種想像在正襟危坐的劇場裡不太可能見到,進校園會有新的刺激,而學生也喜歡這種結合藝術形式的講座。」

校園宣傳中的「取代」練習。同學們努力動用腦中想到的各種資源、人脈解決困境。

我們三人在訪談間聊起,劇場生態中的勞權意識是否漸入佳境,馨儀說:「這幾年疫情的極端狀態(大量演出與排練取消、紓困補助、疫情趨緩後的過勞生產等等),或多或少讓大家更關注自身權益,即使很多小製作無法簽約,至少開始習慣工作前先問好條件,也越來越清楚談條件並不可恥,顧好自己才能影響環境。改變當然不可能立即見效,這和產業資源有關,當體質不好的時候,個人去爭取權益是困難的。我們和工會合作,即是希望在個人意識和政策結構上都能相互推動、影響。」福全補充:「從中小型的劇團慢慢做出改變,有些團其實做得比工會還前面,他們意識到簽約其實不是壞事,對經營者自己也有保障。」

與自己的生活緊密關聯的勞動議題,應當是從業人員間相互關照的日常,雖然不易追蹤論壇劇場究竟帶動何種變化,不過我們可以確信,「由行動者發動的論壇劇場,這種形式是接觸議題當事人的重要工具,參與者知道若未來遇到類似的事情,工會這邊可以提供什麼幫助,彼此可以怎麼團結合作。」福全如是說。期望走出劇場後,場內的對話練習並非一次性互動,而能持續深化成為普遍的社會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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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藝術獎助及促進條例》第8、12條行政規則宣導說明會。為協助藝文工作者及文化藝術事業單位了解兩項行政規則,文化部與藝創工會合作,就行政規則製作懶人包及宣導手冊,以便有效理解法規內容。


本文作者|何睦芸
創作背景根基於劇場,遊走於空間、媒材、文字、人群之間;嘗試帶著藝術眼光投身社會現場,透過自我與他者連結的社群創作,建構一個藝術與社會現實交織的實踐場域。

註1|行政院勞工委員會2010年增列「藝術創作者:凡從事視覺藝術、表演藝術、藝術類策評提供構想、計畫、意念之創作,並公開發表之勞工屬之。」

 

註2|坐針氈(hot-seating)為應用劇場中的一種表演方法:參與者進入指定角色,分析角色想法,表達個人感受,其位置有如被審問、如坐針氈的感覺。

 

註3|《請問,可以幫我簽個名嗎?》申請國藝會2022年第1期常態戲劇(曲)類補助,一共演出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