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妍廷】什麼樣的生物藝術才叫「好」?大獎作品矛盾的內在邏輯
2023
03
14
文|官妍廷
圖|官妍廷攝影
藝術評/憑什麼(視覺篇)
我們該如何評價一件「好」的生物藝術作品呢?究竟是要創作出忠實還原及再現科學家實驗成果的作品,還是能夠打破科技產業暗示大眾應該遵循的軌跡?

幾年前荷蘭一場生物設計講座中,一段藝術史學者與生物藝術家的爭論至今仍讓我津津樂道並反芻思考。

當時人造肉(cultured meat,透過生物工程培養之動物肌肉細胞,非以植物蛋白合成之植物肉)剛從實驗室培養出不久,藝術家得意地和觀眾分享甫發表的創作計畫,他將人造肉的實驗結果提取轉化為一本新鮮怪誕的人造肉食譜書,並且廣受科學家及各界好評。該藝術家主張,科學家的實驗沒有具體的成果,所以需要與設計師及藝術家合作,因為後者能站在巨人科學家的肩膀上將其研究數據視覺化、賦予社會意義,再深入推廣至民間大眾,否則發表再多的論文也只是世上冗物。然而藝術史學者卻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他認為藝術家和科學家的合作應該要在更高的層次上,共同審視科技發展為社會帶來的影響,而不是派藝術家站在知識的制高點上傳播科學新知。學者更強調,特別是在生命科學領域中,只有親身參與實驗的藝術家才能在磕磕絆絆的過程中,理解實驗室中的倫理規範。正因為生物科技正在改變我們過去對人類的理解和認知,所以藝術家應該用更具批判性的方式來探索道德和美學的邊界,削弱科學家的權威,並試圖回應科技造成的種種問題。而在這個層次上我們才能斷言,科學實驗中不能沒有藝術家的角色。若藝術家始終和實驗室及科學實踐保持距離,創作出來的作品也不免淪為替科學家擦脂抹粉的行銷工具。

實驗團隊Next Nature獲2014「荷蘭設計獎」設計研究首獎的《人造肉食譜》,有荷文及英文兩種版本,定價24歐元。(圖片來源/Next Nature官網)

儘管這段對話是在討論藝術家和生命科學家之間的合作關係,但也透露了藝術家和學者評價藝術作品的不同層次和立基點。評斷作品優劣的標準確實十分主觀,這關乎評論者的審美品味、先備知識以及各種觀點下的意識形態,這段對話中的兩位主角就充分展現了各自的本位思考。生物藝術處於主流藝術之外的邊陲地位,並以操控生命系統的新興藝術形式對現下環境提出質疑。延續這段對話,我們該如何評價一件「好」的生物藝術作品呢?究竟是要創作出忠實還原及再現科學家實驗成果的作品,還是能夠打破科技產業暗示大眾應該遵循的軌跡呢?「沒有標準答案」是評論時的冗贅辭令,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各種觀點價值交織的一片眾聲喧嘩中,釐清自己評析作品時所關切的面向或依據。幾經自剖,或許可以約略歸納出以下幾點思考方向:創作策略和作品目的、複雜性及批判性、內在邏輯及其展示形式。試問自己,這件作品亟欲處理的議題是什麼?藝術家用什麼樣的角度切入探問?這件作品是否提出尖銳批判,挑戰既有的科學觀念?抑或借力使力,設想一個充滿科技捷徑的人類未來?而作品的組織性是否結構完整,內在邏輯是否一致,作品展出形式是否設想密緻,且引人入勝?這些問題或許可以用作品《泥濘與洪水~妮赫蕾妮雅的歸來》(MUD & FLOOD ~ The Return of Nehalennia)試討論之。

藝術團體「非人類謬論」的作品《泥濘與洪水~妮赫蕾妮雅的歸來》,獲頒2022年荷蘭生物藝術與設計獎。

這件作品是由主要活動於柏林和斯德哥爾摩的藝術團體「非人類謬論」(Nonhuman Nonsense,成員包含Leo Fidjeland、Linnea Våglund及Filips Stanislavskis)與荷蘭皇家海洋研究院河口與三角洲系統研究部研究員瑪特.史托佛赫(Marte Stoorvogel,Dept of Estuarine & Delta Systems at NIOZ)共同研究創作,並於2022年甫獲頒荷蘭生物藝術與設計獎(Bio Art & Design Award)。

荷蘭地勢低窪,原文「尼德蘭」(Nederland)即為「低地國家」之意,自古以來飽受洪患所苦,一路與海爭地至今。我們熟知的城市地名阿姆斯特丹(Amsterdam)、鹿特丹(Rotterdam)的後綴皆是由大洪災之後所興建的大壩(dam)得名。而距阿姆斯特丹180公里遠,南與比利時接壤的澤蘭省(Zeeland)全境大多低於海平面,更是名符其實的水鄉澤國。1953年的北海大洪水重挫澤蘭省,當地近兩千位居民因此喪命,此後的70年間,荷蘭政府因應此地的三角洲地形,全面修建橋梁、堤防、大壩等基礎工程,以杜絕洪患噩夢再度發生。然而因為全球暖化和極端氣候的影響,不斷上升的海平面已成為無法忽略的事實,科學家已經意識到,如果只是一味地建造更高的堤防水壩,到某個臨界點仍會潰堤。解決方法是復育當地人認為是「惡地」的鹽沼生態系,讓鹽生植物繁殖成為一個可以減少海岸沖刷的有機堤防。但要如何將水患災民苦心重建起的家園再度回歸天地、還給大海,則是科學家所面臨的難題。藝術家便由此破口介入,試圖以其擅長的近未來幻想和實驗引發觀眾的想像。至此為止,這件作品有個明確的目的,即是以藝術方法讓澤蘭省居民接受必須與自然共存的現實,放棄「人定逆天」的原則並停止與自然對抗。

藝術家認為這是一個逆向思考人類與海岸、惡地、泥漿與沼澤關係的機會,除了要改變人類行為以外,也需要改變人類的思維方式及對世界的理解。這樣的改變不僅發生在科技層面,在哲學和神話的層次上也需要有所調整。爬梳澤蘭省當地歷史,藝術家發現已被遺忘的北歐神祇「妮赫蕾妮雅」(Nehalennia)。妮赫蕾妮雅意指「在海邊的她」,根據文獻記載,此神祇掌管貿易及海運,最早可追溯至西元前2世紀即受凱爾特及日耳曼人膜拜,並在西元2、3世紀達到高峰。後來逐漸被世人淡忘,原因不明,一直到17世紀才陸續在澤蘭省沿海地帶發現數座妮赫蕾妮雅神龕的遺跡,其神像浮雕多為坐像,腳邊有隻大狗相伴,還有一籃蘋果或麵包。所以「非人類謬論」決定要重新建立起妮赫蕾妮雅的宇宙論,讓女神重新降臨已去神化的世俗世界。

該如何將水患災民苦心重建起的家園還歸大海?「非人類謬論」由此難題進入,試圖以其擅長的近未來幻想和實驗引發觀眾的想像。

藝術家使用AI圖像生成器重建已被世人淡忘的北歐神祇「妮赫蕾妮雅」,讓女神重新降臨。

走進《泥濘與洪水~妮赫蕾妮雅的歸來》展出現場,其中一側的牆面煞有介事地聳立一座數公尺高的彩色三聯畫祭壇,中央畫板繪有一個披長髮的女性形象,棕色長髮在肩下積成一攤泥濘地,將海洋與種有蘋果樹的陸地一分為二。三聯畫的另一側牆面則是復刻的妮赫蕾妮雅神龕,中央則有擺滿塑膠筒的小土堆,稀稀疏疏的植物隨意地蔓出塑膠筒。土堆上插了許多裝有泥巴水的小塑膠管,一旁則有寫著「喝我」(drink me)的小指示牌。祭壇有幾塊座墊可讓參觀者靜心膜拜,旁邊的小矮柱上則裝飾有大貝殼等海洋意象。這幅三聯畫讓人想起北方文藝復興畫家波希(Hiëronymus Bosch)的畫作,但似乎少了風雲變色的詭譎怪誕,對於沙灘和海岸建物的描繪,頗有幾分達利(Salvador Dalí)和基里訶(Giorgio de Chirico)的風格,但又不若超現實主義的疏離冷冽。原來藝術家為了讓這尊受人遺忘的神祇重新降臨在我們的時代,所以使用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圖像生成器重建了女神形象。與「非人類謬論」合作的科學家瑪特表示,對科學家來說,削減海洋與陸地之間的界線是件難事,但藝術家將社會導向的思維帶入科學研究,透過觀察海洋和土地之間的過渡地帶,將海域文化重新導流回當代社會。評審團提供的獲獎理由則讚賞藝術家將當地環境與神話人物結合,試圖扭轉人類與海洋的關係,並以古代女神饒富詩意的形象作為喚醒大眾意識的手段。1

展場中央擺滿塑膠筒的小土堆,稀疏的植物隨意地蔓出塑膠筒。

土堆上插了許多裝有泥巴水的小塑膠管,一旁還有寫著「喝我」的小指示牌。

但藝術家所沒有提到的是AI運算所消耗的大量能源。甚至連美國超微半導體公司(AMD,Advanced Micro Devices, Inc.)首席技術官馬克.佩普馬斯特(Mark Papermaster)都在2022年設計自動化會議(Design Automation Conference)中,以半導體研究聯盟(Semiconductor Research Corporation)公布的一份機器學習耗能和全球發電量的對比圖警告業界人士,若20年內仍維持耗能現況,那市場將會不堪負荷。2藝術家試圖用再現神靈的手段來說服澤蘭省民眾放棄與海爭地,但其所使用的AI技術不正是造成極端氣候的其一元凶?

爬梳創作團體過往的作品,這並不是「非人類謬論」第一次創作出充滿矛盾的作品,在其科幻創作《粉紅雞計畫》(Pink Chicken Project)3中,藝術家假想透過基因驅動(gene drive)技術,將世上所有雞隻改造成粉紅色。雞隻是人類世中最常見的禽類,每年由人類屠宰的雞隻高達600億隻,若將雞隻從羽毛、血肉到骨骼皆改造成粉紅色,那其骨骸勢必會在岩層中留下明顯的痕跡,標記出人類世的存在。藝術家有意擁抱這種內在衝突,用這種暴力改造物種的行為反對人類對其他物種施加的暴力,使用同樣的技術來批判合成生物學和基因驅動工程對物種帶來的影響,讓複雜糾葛的概念保持複雜,並藉此激發觀眾對此議題的思考。然而在《妮赫蕾妮雅的歸來》一作中,藝術家對於生態問題的閱讀觀點略顯單一,這不免落入藝術創作受科學家工具化的窠臼。生物藝術研究者楊斯.豪瑟(Jens Hauser)認為,「以電信通訊和資訊理論為基礎的概念仍回到數位中心主義,無法正確反映在藝術創作中使用生物技術過程的各種可能性。」4這種以當下的技術再現古代神祇的手段,並無法打破人與自然互為對立角色的陳濫觀念,藝術家也並未表示其是否有意使用「不一致性」的荒謬來凸顯海岸居民的危脆性或能源耗盡可能帶來的生態浩劫。但我們能確定的是,藝術家費煞苦心重建的神話信仰,仍舊不敵世人對於新科技的狂熱崇拜。

以當下的技術再現古代神祇的手段,能否打破人與自然互為對立的陳濫觀念?圖為「非人類謬論」復刻的妮赫蕾妮雅神龕。

 

本文作者|官妍廷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史碩士,主修當代藝術史。現任獨立譯者、撰稿及研究者,主要關注當代藝術與生命科學間的文化轉譯,曾任職於台北當代藝術館教育發展組及國立台灣美術館展覽組。

註1|參見荷蘭生物藝術與設計獎網站

 

註2|出自第59屆設計自動化會議,馬克.佩普馬斯特(Mark Papermaster)《透過人工智慧及高性能計算的力量推進電子設計自動化》(Advancing EDA Through the Power of AI and High-Performance Computing)發表內容,參見線上影片

 

註3|參見《粉紅雞計畫》網站

 

註4|Jens Hauser, “Observations on an Art of Growing Interest: Toward a Phenomenological Approach to Art Involving Biotechnology,”Tactical Biopolitics: Art, Activism, and Technoscience.  Massachusetts, 2018.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