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木魚出生的地方,像寫戲一般為它作曲:林煒傑
2023
02
14
文|張瑋珊
圖|林煒傑提供
「原來台灣有專門做木魚的工廠!」林煒傑興奮地安排拜訪,抵達以後才赫然發現,那跟自己過去所認知的木魚完全不一樣……

時序回溯至2021年的一個週末的午後,一場藝術計畫在苗栗通霄一座木魚工廠發生,前來的觀眾彷彿進入一種儀式性過程,得暫時拋開都市塵囂,搭著台鐵悠然地晃到鄉間火車站。踏出車廂後,那股海線小區的慢活氛圍,透過陽光溫暖和煦的四散開來,為木魚音樂會具靈性和緩的氣息調校成一致。

林煒傑與「一公聲藝術」賴奇霞合作的「共振計畫:木魚」,於苗栗通霄的禾豐木魚工廠演出。(攝影/林育全)

「共振計畫:木魚」結合擊樂、工藝與錄像,以木魚的產地為舞台。(攝影/林瑩茹,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這場藝術計畫是作曲家林煒傑與「一公聲藝術」音樂夥伴賴奇霞合作的「共振計畫:木魚」,林煒傑將藏於木雕工藝中的細節與特質提煉至音樂之中,讓作品具獨一無二質地、彰顯出深厚文化價值,也映照著作曲家多年來具人文底蘊的創作思考,用音樂記錄著本土傳統,並發揮在地連結性。

對林煒傑來講,「作曲」是誠實面對自己的一種途徑。從在美國完成博士學位、決定搬回台灣的前幾年,他便慢慢地開始找尋什麼東西能夠打動自己、什麼音樂才能真切傳遞內心想法。他表示:「我寫這個曲子其他人會不會喜歡、這個比賽能不能得獎?還是我有沒有拿到這個委託、這個演奏者會不會喜歡我的曲子?現在的我反而較少想這些事情。」這也是作曲家在面對現代音樂整體潮流趨勢時應具備的信念,不隨風飄逐,提煉風格與文化精神,才能成就自我創作的主體性與獨特性。

對林煒傑來講,「作曲」是誠實面對自己的一種途徑。

寫什麼樂器是其次,為演奏者而作啟發更多

「我與演奏者的關係,會是創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缺了演奏者,我不知道要寫給誰,也沒有辦法憑空想像,例如沒辦法想像樂器的振動是由誰來感受。」他接著說:「我很在意演奏者本身的特質,並為他們專門創作。現在寫什麼樂器都是其次,跟演奏者能更深層的溝通和工作,對我的啟發才是更多的。例如演奏者跟我說這個彈奏很難或這個聲音很棒,我就能從中理解:『好,你的強項是這方面、你的特色在於此』,我就會以這些方向去創作。」所以每次接到委託創作時,他與演奏者呈現的工作狀態,都是一種慢工出細活、長時間醞釀發展的過程。

「剛開始我會跟這個演奏者借樂器,並且去看他過去演奏的影音紀錄,透過利用這些資料,能夠慢慢了解演奏者的個性。創作期間也與演奏者共同透過影片反覆討論,我再據此調整。」林煒傑認為與演奏者碰面,多方討論演奏技法是否合適,才能讓作品的可演奏性提升,甚至是到了完稿後,演奏者仍有其他建議,他也敬業的進行修正,「因為我得透過演奏者,才能讓觀眾聽到這些音樂,我並非權威型的創作者,覺得自己寫的東西不能改。」

演奏者的特色,成為林煒傑創作中的重要催化劑。他在2018年寫給箏演奏家郭靖沐的作品《錚鏦》中,深入思考箏與演奏者的關係,比方說,箏是需要靠演奏者彈奏才能傳遞聲音,兩者合而為一,才能真正成為一體,「所以我在作曲時,並不只單純想著箏,更是將郭靖沐學習箏20多年來的技巧、習慣、手指經驗併入思考。」所以,他深究包含箏的歷史與傳統技法,以及郭靖沐過去練過的、彈過的音樂,讓譜寫出的作品能夠自然融進演奏身體,內化為其自身獨到的彈奏語彙與風格。

演奏者的特色以及樂器與演奏者的關係,是林煒傑作曲的重要催化劑。圖為箏樂家郭靖沐演奏《錚鏦》。

感受樂器動態 用聲場打造異時空

以箏為例,在書寫《錚鏦》時,他對於樂器聲響進行實驗與驗證,如撥絃時能感受到樂器細微的振動,「然後左右手感受不一樣,當時覺得很有趣,就決定以這個簡單概念來寫這首曲子。當演奏者手彈下去,箏產生反作用力,力量反彈回到身體,將這個力道接收後再次回彈,形成一種循環。」作曲家於這段期間時常聽箏的各種曲子,心裡為此反覆思索:「有沒有不一樣?那會是怎樣的不一樣?接著便拿儀器去分析這些聲音素材。」透過器樂聲響設計,推測觀眾的聽覺心理,如此為觀眾與樂器彼此搭起連結的關鍵橋梁。

而2020年寫給預置21絃鋼絃箏與擊樂的作品《鉦錚》,以《錚鏦》為根基擴張,「以箏最原始、本質的角度切入,利用打擊將箏的殘響延續下去,而非以樂器瓦解或重建的概念去想,反而希望將箏開展擴充。」林煒傑解釋著,不以二重奏、或一加一的方式去思考兩個器樂之間的關係,而是以箏本身的殘響為基礎構思整首曲子,企圖將擊樂作為預置鋼絃箏的影子,成為一種聲音延續的載體。

箏透過預置後聲音會像鐘聲,打擊的部分則成為箏的影子做聲音回應,作曲家特地挑了木板模擬鋼絃箏下面的音箱聲音,而兩個不鏽鋼的桶子則是以展延預置箏絃撥奏的聲音為核心。首演時,兩個樂器分別置於國家演奏廳舞台兩側,聲場創造有如在山峰之間的迴響效果,他補充:「箏彈奏後,就像聲音迴盪到山谷另外一邊,存有餘韻與振動,而主角還是箏,不想讓觀眾覺得這個打擊忙於炫技,而是著重聲音延續,所以我希望舞台的空間設計呈現一種很長、很大的感覺。」

亂中有序 開拓台灣木魚聲響可能

寫給56顆木魚的作品《木頌魚韻》創作緣起,是有次林煒傑在網路上無意間瀏覽到介紹木魚製作的工廠(註:禾豐工藝木魚有限公司),當下驚覺:「啊!原來台灣有專門做木魚的工廠!」他便興奮地打電話去這家木魚工廠並安排拜訪。他到了工廠後才發現,在自己過去所認知的大型樂團演出用五聲木魚、或是寺廟裡的儀式用木魚以外,其實還有多種不同尺寸、種類的木魚,他描述當時的心情:「我自己是完全嚇到,過去沒有人把這些木魚當成主要樂器,多半作為儀典法器之用。以前的我多為外國人製造的樂器譜曲,而現在覺得更應該要了解台灣出品的自製樂器。」他進一步與木魚工廠合作,當他進行前置研調時,製作木魚的師傅就站在他旁邊,充分地為他解說每顆木魚的故事。

從瞭解木魚開始展開創作。(攝影/林冠名)

林煒傑到訪木魚工廠超過20多次,每次去就會在師傅旁邊觀看整顆木魚的製作過程,每每讓他獲得許多靈感,「木魚就像是還沒開發的樂器,我想要捕捉木魚本質中那股靈性氣息。通常廟宇儀式中搭配木魚的念經段落,是以亂中有序為最主要的精髓之一,所以我整個曲子以亂中有序為敘事,作品一開頭從木魚成長方式呈現,接著則是一種持續性的木魚聲低鳴著……。」他希望觀眾聽完後會有種「木魚聲響此起彼落,感覺很亂、沒對在一起」,抑或是產生各種聲響點綴、既複雜且密集的聽覺印象。「當我用不一樣尺寸的木魚、棒子,會產生出不同音高,可能有低沉、單音高對比,甚至到密集的聽覺狀態,或是呈現波浪式聲響型態。」當他知道有這些元素可以運用時,透過慢慢鋪陳,將曲子架構出來,並設計音樂橋段讓整體戲劇張力縈繞在空氣中,然後又慢慢的消失,「就像是在寫戲劇構作,我覺得這是作曲家的工作。」他說道。

透過創作記錄木魚,並從中開拓這門傳統工藝的聲響可能。(攝影/一公聲藝術)

他觀察到,木魚在傳統廟宇文化中是很普遍的法器,在了解木魚製作過程及工藝傳承的精神後,他期望透過創作記錄木魚,並發展成音樂作品,從中研發出新穎的演奏法和多元聲響,為漸入式微的台灣木製雕塑工藝展開未來新篇章。

「創作者就是要一直反省自己、挑戰自己,然後不斷往前進!」這是林煒傑身為作曲家給自己的深刻期許。他的音樂創作具有耗時的前置研究,以及組織聲音的複雜工序,他以真誠的心時時刻刻面對音樂、器樂和演奏者帶給他的反饋與滋潤,秉持創新實驗精神,透過音樂將演奏風格與歷史文化精髓延續,因而得以淬煉出獨具匠心的美學風格,並深化藝術創作的人文價值。

林煒傑寫給木魚的作品,特意以亂中有序為敘事,並細緻地鋪排戲劇張力。(攝影/林育全)

 

發現林煒傑→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國人作曲專題:林煒傑

 

本文作者|張瑋珊
現於晨露文化藝術基金會任職、同為文字工作者。相關文字作品於表演藝術評論台、《PAR表演藝術雜誌》、《國藝會線上誌》、國立臺灣交響樂團《樂覽》等處發表。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學所碩士,曾於水源劇場、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及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工作,關注實驗創作、現代音樂、聲音藝術、非典型音樂演出等展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