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能作自己的夢,也要能嘲笑自己的夢」:人與戲偶的雙生,邱祖胤與小說《空笑夢》
2022
12
26
文|劉佳旻
圖|邱祖胤提供
「藝術家一定要會作夢,但光是作夢不夠,還要會嘲笑自己的夢。如此一來,你的夢才可能成真。」

「老一輩的人是在戲台看戲,在大樹下看戲,在廟口看戲。後來怕聚眾出事,所以改到內台。到我小時候,那已經是黃俊雄的時代。」58年次的邱祖胤,談起幼時的布袋戲記憶還是露出非常孩子氣的笑容,「黃俊雄布袋戲出來的時候,我才一、兩歲,但已經有印象了。」《雲州大儒俠》這齣在1970年首播、曾創下最高收視率97%的電視布袋戲,一度因過於受歡迎、被新聞局指為「妨害農工正常作息」,同時也與政府推行國語政策有所牴觸,因而停播。

「那麼輝煌,但政府也是說咔就咔。」邱祖胤感慨,後來配合1960年代逐漸緊縮的禁絕方言政策,從1973年《新濟公傳》後有部分電視布袋戲開始使用國語配音。特別是1983年4月後於周末播出、由黃俊雄製作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令他印象深刻:「雖然講國語聽起來很怪,但反正也沒有什麼其他的選擇。那時星期六還要上半天課,下課回家後就看布袋戲。」

這小小一段記憶,幾乎也鋪陳了《空笑夢》這部小說的背景與精神核心:布袋戲的興衰與台灣社會的脈動糾纏、交織,幾乎是牽連一線的歷史。「台灣人的布袋戲,雖從中國過來,可是在這片土地上長出來,從掌中戲、內台戲到金光布袋戲,已經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東西。若究其根源,其實就是台灣人特有的反叛性。」

這種反叛性表現在布袋戲上,與日治時期禁戲、國民政府打壓方言的語言政策息息相關。在鄉村聚落生根、並隨著都市聚落成形而逐漸發展成商業劇場的掌中戲班,曾在很長一段時間是台灣庶民生活中的重要娛樂。亦宛然劇團李天祿在回憶錄《戲夢人生》中就曾提及,光復後布袋戲的全盛時期,全台有十萬人從事這個行業。「這意味著有十萬個家庭靠布袋戲養活。現在我們用文化藝術的角度回看布袋戲,但在當時,是讓人笑不出來的、你死我活的競爭。」邱祖胤說,「那裡頭有許多競爭的鋩角(mê-kak),各種比試、創新,每個匠師手上都有一手功夫,甚至有些人會去偷別人的戲。」

《空笑夢》就從一個掌中戲師傅的故事寫起:出身小戲班「黃金樓」的演師簡天闊,是少年早成的「膨風師」;中日戰爭期間日本人禁戲八年,他與日籍學者片山佳治合作改良戲,卻在演出後遭逢綁架落難,捲入時代亂局,流離大半生。

攝於《空笑夢》新書分享會,於虎尾厝沙龍,2022。(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16個角色,交織人偶與時代的辯證命題

整個小說以16個人物分章,這樣的書寫方式類似史書人物列傳,卻又在每個人物敘事中彼此牽連呼應,透過人物視角與個人史的刻劃,鋪陳出大時代中紋理豐富的切面;同時,16個人物能夠對應16個不同的戲偶、每個人物故事都以一句台語俚語開場。這樣的結構鋪排,邱祖胤笑說,是對布袋戲這種表演方式的致敬。

「布袋戲原來就是非常程式化的一種藝術。」他解釋,就像戲中每個人物出場都有出場詩,詩句功能是在人物登場時就將角色的人物設定解釋清楚,與其他角色作出區別。「這種傳統也許是從傳統雜劇到京劇一路下來,因為詩句既抽象又寫實,就跟西方戲劇有鮮明的區隔。」只是,小說中將繁複的出場詩改為更在地的台語俚語,呼應了來自泉、漳一帶的布袋戲與閩南庶民生活緊密連繫。

16個人物不只有象徵性格的偶頭角色,同時也各有其象徵性,如母親角色象徵意志力、外公的角色象徵權威或傳統,這些人物都是主角生命中重要的人,也是影響他一輩子顛沛、失意中仍能活下去的助力。「就像布袋戲一個演師要搬演許多角色,這16個人物在我的故事裡,也像是我在同時搬演這16個角色。」這讓《空笑夢》成了一個戲台,而小說作者就成了在戲台背後的演師。

邱祖胤為書中現身的16個人物親自繪製了偶頭像。左上起順時鐘為:大師叔「黑狗師」盧坤山(大花)、主角「青暝師」簡天闊(武生)、小師叔「瘸手師」黃再添(殺手頭)、紅粉知己周蘭生(梅蘭芳旦)、民間友人潘翠花(齊眉旦)。

然而以人物列傳結構故事,要如何能清楚顯出動盪變局的時間線則是一大考驗:16個人物列傳再分為四個卷,表達了主角一生的四個階段:有神、無神、出神、入神,也呼應了故事中創設戲班「黃金樓」的外公所言:「演戲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神。」這個「神」,是天地,也是外於人能操控的時代洪流。

神之於人,也宛如演師之於偶。但,「若人是偶,那誰是那雙手?」邱祖胤也說,戲偶很容易就能拿來譬喻人的身不由己,「但人是有選擇的,我想透過細節來討論人在生命中遭逢變難,如何自處這一點。特別是主角作為一個演戲的人,如何好好獨立演好『自己』這齣戲?這是書中很大的辯證命題。」

以殘缺挑戰技藝:
從表演藝術辯證到生命的達觀

除了人與時代的關係,《空笑夢》中最精采的部分,不外乎在於演師如何與戲偶心意相通,讓無神的戲偶成為有神的角色。邱祖胤以國寶級布袋戲演師陳錫煌為原型,描寫演師的意匠功夫,更以「空手追風」、「靜觀出神」這兩門掌中戲最高心法貫穿全書的情節跌宕。

空手追風,意指手上無偶,亦能動作,「如偶在、如偶不在」;靜觀出神則是以人觀照偶的型態、樣貌,達到「如人在、如人不在」。小說中寫這兩門心法本是一體兩面:「是心法,也是技法;是魔術,也是藝術。」這是邱祖胤觀察陳錫煌操演不同偶的手部動作以及與偶的互動中,歸納出的兩門心法。

為寫就《空笑夢》,邱祖胤特別跟國寶級掌中戲大師陳錫煌學戲。書中「空手追風」、「靜觀出神」,即來自學戲時觀察師傅而歸納來的心法。

既需靜觀出神,小說卻安排主角遭逢劫難失明;既要空手追風,小說裡卻讓小師叔遇難,失去他擅長操偶的左手。更甚者,小說讓主角女兒聾耳,卻也讓她硬是學會念演出時的口白。

「青瞑的師仍能演布袋戲嗎?」面對這個問題,「我問過(陳錫煌)師傅,他斬釘截鐵地跟我說,不可能。」邱祖胤笑著說。「我跟師傅學戲時,他第一件事情永遠都先跟偶對看。」而這也是小說中「靜觀出神」的由來。「但因為是小說,必須要去進行一些挑戰。」於是,失明的演師成了能感受戲偶自有力量的「青瞑師」、失去手臂的「瘸手師」則能更質樸地演繹戲偶,少了耍弄的花俏,反使戲偶更接近活生生的人。由青瞑師說戲,瘸手師主演,也成就《盲俠薛海青》這齣野生於傳統掌中戲譜的新戲。

邱祖胤說,對演師來說致命的殘缺,卻都能讓演師走出屬於自己的獨特道路;這是在辯證表演藝術與感官的關係。然而讀來,似乎也在回應人與偶的對應譬喻。

就像小說裡描述青瞑的主角重新學戲時這樣說:「就讓戲偶自己來吧。你愈是用力,愈是搶了它的戲;你放鬆,它自會感謝你。何必空手追風?何必靜觀出神?這樣演,多自在。」或許面對天命更重要的是無為與自在。在時代的洪流中,順流而行的無為,最終能找到生命自處的姿態――而這或許不僅僅是人生的達觀,同時也是布袋戲這門技藝走到現下此刻的一種可能出口:當野台逐漸消失,當影視串流氾濫成為娛樂的日常,布袋戲的下一步朝往哪裡去?

在時代中跌宕,
「布袋戲是最民主的戲劇」

「青瞑師與瘸手師合作的《盲俠薛海青》,在書中已經是金光布袋戲的時代。以今天眼光來看,當時布袋戲就是非常強的IP(Intellectual Property)。雲林新興閣鍾任壁的《大俠百草翁》曾經演出一百多場,演到被黑道綁架;黃俊雄也是離開父親黃海岱的劇團,在高雄混到有些手藝才回來。」邱祖胤說,「他們這些人都非常叛逆,才能作出新的東西。布袋戲曾經歷了多次幾乎要消失的遭遇,卻還是留存下來了,沒有消失啊。」

邱祖胤(左)與楊力州都以自己擅長的媒材誌記了布袋戲。兩人對談於《空笑夢》新書分享會,紀州庵文學森林,2022。(圖片來源/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儘管自承小說靈感啟發自楊力州紀錄片《紅盒子》,邱祖胤的《空笑夢》卻與紀錄片「用電影這樣華麗的方式向布袋戲告別」的悲觀有些不同。

「布袋戲人最厲害的是,只要他要讓這個戲演下去,就會想辦法長出一種新的型態。定稿前一版書中有一句話:『布袋戲是最民主的戲劇』,不過後來刪掉了。」他笑說。

除了日治時期的禁戲,小說也觸及各種時代悲劇;儘管未明寫出「白色恐怖」或「二二八」這樣的字眼,卻細緻地描述了失明的主角如何被冤捕入獄。談到為何不直接將事件名稱寫出,邱祖胤說,「作為一個台灣作家,我認為不可能避掉這些事情,但該如何處理才能夠讓人知道這些事件的影響、卻又能夠維持故事的發展軸線,是對寫作者的一大挑戰。」他選擇將這些事件以劇中人的日常視角書寫,寫出經歷,但不加冠命名標籤。這既使故事在日常體驗的軸線上展開某種包容性,也深刻刻劃出「這真真切切是人們所經歷的過去」這樣的實感。

在《空笑夢》裡,讀見的不僅僅是這門技藝如此令人著迷之處,更是這樣一門傳統藝術如何與時代對話。以演師驚濤駭浪與充滿人性難題的一生,不只演繹了布袋戲的形式、更深入描刻出這門以人的手與身體所紮實建立的表演精神。那是故事一開頭就說的:「人為了擺脫命運,追求理想,一定要用盡生命的力量去拚搏,否則終究是被別人操縱的木偶。」

人始終不是木偶,而演師必須有自己的思想、與命運拚搏,才能使一門技藝成為藝術。一名擁有精湛技藝的匠人如何成為藝術家?小說這樣寫:「藝術家一定要會作夢,但光是作夢不夠,還要會嘲笑自己的夢。如此一來,你的夢才可能成真。」然而這或許並不只是技藝如何昇華成藝術的關鍵,更恰恰是「戲夢人生」翻過另一面的意義:當人生如夢,戲如人生,《空笑夢》的人們在時代裡狂妄作夢,也能達觀放下過去的執念,嘲笑自己曾作過的夢――這不僅僅是戲、是藝術,更是人生。

人偶似人,但又不像人;放在桌上的偶與人手操著的偶,就有從無神到有神的差別。

 

邱祖胤《空笑夢》
2022
遠流出版

 

本文作者|劉佳旻
曾任雜誌採訪編輯、美學類出版社選書與企劃主編,現為獨立編輯與自由撰稿,「藝術圈圈」藝文平台企劃主編;不定期為各雜誌刊物與網站平台撰寫與書、與建築、與藝術方面相關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