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廷毓@台三線】問魂、尋屍的旅途:給「斷頭河」的一封信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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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廷毓
圖|梁廷毓提供
地方轉轉
這個旅途始終會有鬼魅相伴、神靈相隨,沿途漫佈不同人群的死亡地景,還有各式家族的血淚故事……

19至20世紀初,家族進入到北台灣淺山地帶生活。此地自古便是山河交殺之處,也是一處多重人群勢力的交觸區域。包括生死經驗在內,所有人、事、物的存在價值,以及一切萬物關係都在無盡的動態中被認識。不僅是「一斤樟腦,一斤人血」這般從洋商口中說出的交換值,我還聽聞「一顆頭顱,換一畝田」這類當地的俗諺——作為交換,必須「以命換地」。甚至是「食其肉,剔其骨」這種表達深惡痛絕之語,以一碗多少錢的價格出售「番肉」、「番膏」,轉換屍體所剩餘的經濟利潤。1

《梁氏族譜》中記錄著家族祖先被「獵首」的生命境遇。《斷頭河計畫—番肉考》錄像截圖,2018。

因為一本潮溼泛黃的《梁氏族譜》,裡面寫著諸位家族祖先被「獵首」的生命境遇,2我從2017年至今持續往返北台灣的淺山地帶,走入「台三線」兩側的傳統聚落和原民部落,開始一段對未知歷史的追索。隨後,在日本總督府的檔案內,讀到有一位家族長輩,因為頻繁出入原住民的部落,跟當時的泰雅族有一些交流,便被日本政府當作土匪,沒有受到法律的審判,直接在現場被槍斃。再來,則是得知家族曾經和生活在新竹的道卡斯平埔族群的三姓家族有通婚的紀錄。

起初並不知道,這些人為何會以此種慘痛的方式死去?又為何要執意前往部落?以及究竟如何產生跨族群的婚情?雖牽涉到客家、道卡斯和泰雅族這三種不同語言、文化和宇宙觀的人群,但是,在傳統漢人的族譜裡,原住民都被以他者的方式記錄。於是這幾年的時間,我慢慢走訪過去位於人群界線兩側的部落和漢莊,認識不少跨族群的族裔耆老。才逐漸覺察此地在過去,至少有五個不同的人群——包括泰雅、客家(粵籍)、閩南(漳泉籍)、凱達格蘭、道卡斯,因為各自的遷徙路線與生存考量,匯集到斷頭河的核心地區,以競爭或合作方式建立聚落與部落。

今日石門水庫附近因斷頭/襲奪作用形成的接近90度直角的河道迴彎(襲奪灣),2020。

很特別的是,此地存在被地質學者認為發生河川斷頭/襲奪作用的地塊。六萬年以來,過去因為古河道逐漸偏移,產生河川襲奪的作用,遺留下一處放射狀的古河階地,成為三、四百年前,來到這裡生存的人群彼此相遇的地方。而發生河川襲奪/斷頭河作用之地,便是桃園的石門水庫一帶,形成接近90度直角的河道迴彎。過去以山脈、水系為界線,部落和漢人聚落距離很接近,因此在19世紀末,從漢人開發者角度繪製的地圖,往往呈現對這片山林的陌生想像,以開墾的土地為主,將原住民生存的山林推到畫面中地平線的邊緣。透過地圖套疊和地點比對,實際上就是五個族群的生活空間。所以我再重製了一張多個人群視角的地圖,讓這些在過去以漢人為中心的歷史圖像裡,被遮蔽的人群身影能夠顯現。

19世紀末由漢人角度繪製的地圖,以開墾的土地為主,將原住民生存的山林推到邊緣。圖為攜帶當時地圖詢問土地神,《斷頭河計畫—墳塚之地》錄像截圖,2021。

梁廷毓重製的地圖,讓過去在歷史圖像裡被遮蔽的人群能夠顯影。《斷頭河計畫—圖誌》,2019-2022。

百年前移入的漢人,今日早已定居和繁衍數代人。令人震撼的並非血跡斑斑的過往,而是百餘年前的歷史,仍存在如此鮮活的記憶,彷彿當年的辛酸血淚還未乾涸。「斷頭河」像一塊維繫歷史與地理維度的介質,也是巨大的物質實體,而我浸身其中找尋原漢人群之間的交互視野,學習換位思考一種對等的歷史觀;並探求五個族群之間彼此能夠產生雙向關係的敘事,嘗試進行一定程度的影像編排。多頻道影像中的敘事,時常是對問題的回應、講話的串聯,或者是對歷史表現出的感覺或情緒,抑或在看似破碎的記憶當中,閃現一種彼此之間在地理空間上的多層角度。

我深深被這種纖細如分子一般的歷史情愫所吸引,也陷入對無數血肉生命的著迷;另一方面則是屍骨的魅惑,總在午夜夢迴之際遊走在懸於山崁的墓區,找尋孤墳和陰祠。不斷尋覓墓碑上的名字、翻閱手抄本宗譜、對照古文書、確認佃戶後裔;墾戶家族;隘丁、走私家戶後代與被獵首者的親屬身分,拼湊一種不再屬於定居者(settler)的敘事。且比起文字,透過「說」的方式,更能感覺一種歷史的觸感與熱度。這和視覺色彩也有關聯:大多時候,我們覺得歷史需要被一種黑白或低飽和度的畫面給描述。此方式確實能帶來有距離的觀看和感覺。但是,因為過去多數的歷史並沒有影像,或者僅是記憶流轉中的景像;面對記憶,它又是延續至當代的產物,促使我想賦予19世紀時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的山村聚落,具有色彩熱感的影像;記憶的景像也因為色彩的緣故,而重新被誕生於現實之中。

《斷頭河計畫》探求原漢之間的交互視野與雙向關係,呈現不同人群視角的多頻道影像,2019-2022。

也許是閒聊的時候,部落族人跟我開的玩笑。但一位泰雅耆老古邁曾跟我說:以前對他們來講,夜晚有時也會有彩虹。因為在他們的宇宙觀裡,彩虹不須經由光線的折射而出現,這種跨越時空條件限制而產生的視覺色彩想像,背後維繫的是一套文化傳說和宇宙論的知識體系。這種例子實在太多,也因此越進入一處地方,過去習以為常的詞彙,都不斷以背離關鍵字般的認識方式,逐漸鬆動並瓦解對原有字詞的界定,持續產生對事物的新意義和感覺。不同的詞組,持續被以嶄新的形式重新組構,結織成跨時間性的意義網絡。並且一再地讓我思考,面對「浪漫台三線」主導的文化政策時,是否能從跨地域的歷史、互動研究等視角,展開對於原住民傳統活動領域的討論範圍,以及對復返歷史的路徑,提出一種非血緣論、非根源性、更具關係交織性的實踐視野。

在泰雅耆老的宇宙觀裡,夜晚也能出現彩虹。《斷頭河計畫—斷頭之谷》錄像截圖,2021。

但似乎真正招喚我的,是交界地帶這些人群互動之間產生的「靈」,而且對當地人而言相當具體。原漢人群雙方述說的「靈」與死亡,以及不同人群面對死亡的場址,當中由人和物所交織形成的網絡,已經支撐出「靈」的關係性和實體性,甚而被賦予潛藏的物質性。換言之,原漢人群之間各自對「靈」有一種物質過程中的交換型態,甚至需要與「靈」進行協商和溝通之時,「人」和「物」所形成的網絡關係,便會交織成鬼魅存在的居所。所以過去幾年,山神、土地神與平埔族人的神靈,也成為我尋求通靈、擲筊問話的對象。過程中,「靈」與「人」透過口述的方式,讓被掩埋的歷史記憶顯現。過往以「物」的角度書寫歷史,包括對動物、礦物、植物的納入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靈」涉及到不同宇宙觀之間的遭逢,以屍骨和死亡地點構成歷史敘事在時空間中的支架,即是將人群的空間維度及位置局部化,並編撰、共寫一部網絡狀的歷史。

山神、土地神與平埔族人的神靈,也成為梁廷毓擲茭問話的對象。《斷頭河計畫—斷頭之河》錄像截圖,2019。

「靈」是一種因歷史的複雜性而生成、卻又難以化解的事物,包括鬼魅與自然神,皆是高感知強度的存在物。若「物的議會」(Parliament of Things)將科學家、生態學家的研究帶入政治討論場合,代理自然物的發言,並重新思考代議政治,將「物」帶入當前的政治關係當中尋求協商和談判的空間。那麼對我而言,靈媒、薩滿與自然溝通師也是這種代理者,必須創造這類代理者可以進入的言說空間,將「靈」的角色參與入共同書寫歷史的場域。因此,我關心的並非歷史事實,也不僅是處理歷史檔案餘留的問題,而是當下的記憶形塑,在具有肉身附體的「靈」與「人」這端,如何面對歷史遺留的各種令人輾轉難眠之事。

創作,如果不僅是生產作品或展覽,那還可能會是甚麼?如果歷史與記憶,須成為以人/非人互動的關係多樣性為基礎的事物,那麼挖掘、並編織出交雜的人群關係,是否也能使我們構想一種共同參與歷史書寫的技術,並且引領人們動身前往此地?說「來體驗」太過消費和廉價,講「來旅行」又感到表面膚淺,此處應值得耗費數年時間慢慢認識。於是我製作兩張《浪漫斷頭河》地圖,作為抵達此地行旅的路徑。這個旅途始終會有鬼魅相伴、神靈相隨,沿途漫佈不同人群的死亡地景,還有各式家族的血淚故事。冀望在未來,這類敘事實踐能夠真正在淺山地帶的不同人群之間產生迴響。

梁廷毓製作的《斷頭河計畫—浪漫斷頭河》導覽地圖,沿途有鬼魅與神靈相隨。

 

本文作者|梁廷毓
藝術創作者,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領域研究所碩士。近期計畫項目為「斷頭河計畫」(2017年至今)。研究及創作聚焦計畫型藝術、鬼魅論述的方法學,關注非人轉向趨勢中的泛靈論與歷史書寫。

註1|文中有關「番」的用詞,以及口述訪談之耆老,因地域與語言習慣之關係,會使用當時對原住民之慣用蔑稱「番仔」,而「番」與「蕃」之用字,為昔日史料與文獻慣用之文字,本文在此並無歧視之意。

 

註2|台灣原住民各族的獵首習俗、觀念與儀式皆有各自的文化內涵,彼此之間的獵首動機也不盡相同,而傳統漢人文獻多數將其簡化為「殺人」,且多有誤會之處,因此如何以原住民傳統知識的主體去理解此一行為,是相當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