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想要逃跑去旅行的創作者們:
彩虹的另一端有什麼?小時候常騎著腳踏車,奮力追逐著天空中另一端的彩虹,試著在它消失前努力追逐著。直到當我開啟紀錄片創作這條路時,才發現總是被各種邊際的人事物所吸引,題材越疏離、越迷茫,就越喜歡,總是讓自己闖進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感受與被攝者的幽微關係變化。對我而言,創作的本身也觀照著自己的心,我想要解開好多困惑,也常常讓自己墜入更多的謎題之中,於是為了尋找心底的解答,總是一趟又一趟展開冒險的旅程。
我一路拍攝並追尋海洋議題,先從台灣本島跨到小琉球、再至金門,而後前往澎湖各島嶼。在我研究所畢業前夕,一通來自澎湖離島的電話,讓我的選擇再次岔開分支。一端是我積極參與各項大小比賽,累積自己進入媒體業的作品光環,另一端則是人生中從未踏上的澎湖「離離島」,將會成為一個搭船上課的偏鄉兼課老師。選擇的過程中,同時也深知,數年後想重新回到媒體業工作時,當年的作品光環將會蒙上一層灰塵。究竟是繁華的都市生活,還是一座小學生只剩五人的小島呢?當時的我,只想離我追尋幾年的海洋議題更近,我相信與小島生活、貼近海洋的日子可以帶我找到對環境的解答。
買了一張單程往澎湖的機票,接著轉搭公車到市區,再搭上船程約20分鐘的虎井船班,一座羊比人多的島嶼映入眼前。僅知道全校共五位學生,有著六個老師加一位校長,我一周有七種課程要準備,社會、品德、國際、體育、音樂、美術、綜合等,從海景第一排的宿舍,走到學校通勤不到一分鐘的距離,是個全天候都聽得見海浪聲,偶有羊群咩咩路過的住宿空間,夢幻與現實同時填進我的生活,早上起床時,海水淡化後仍然夾帶鹹味的漱口水,以及床鋪旁躺著一隻從窗縫鑽入的海蟑螂屍體,恍惚中,離島兼課老師,上課了。
輕巧走過操場的跑道,繞過幾隻吃草的羊隻,踏進偌大的教室,只有我與一名學童。社會課上,我看著課本上談論班會的課綱,突然課本變得好遙遠,好空曠的沉默,在本該充滿主席、司儀環繞著覆議的票數聲中,我只能諾諾問著小學三年級的學生,是否有開過班會呢?他睜著大眼說,當然有呀!這讓我更感疑惑問道,那你還是你們?之前都是怎麼開的?「有時候會跟學姊們開班會,有時候會跟老師開班會。」學生說道。再後來,學生說想要去上廁所,目送她離開教室後,整個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是我剛入學的第一堂課,我覺得自己更像個無所適從的小學生。
對我來說,島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新的。校園操場是羊吃草的快樂天堂,偶爾還會有村民蹲踞在操場中央,拔著一種名叫風茹草的植物泡茶;走進社區則有大量老厝大門緊閉,蒙塵卻蓋不住曾經的輝煌,細細觀察會看見精巧花磚與水泥鑄成的門面;走至後山時,被大塊山景與遼闊海面所震驚,而在之間遊走的,卻是遍布滿島的羊隻們縱走石頭間尋找食物的身影。徒步走在小島上,我深深被離島風光所吸引,島上沒有眼花撩亂的商品陳列,卻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散步在一座空曠的小島上,隱隱感受到小島不停在釋出能量,試探著我。
坐在面海的書桌前,我聽著海浪敲擊在消波塊上,準備著課本中的課綱。過去沒想過生活課裡的紅燈停綠燈行,在一座沒有號誌的小島上如何被理解?以往學生們最容易理解的公民課,對一個新住民學童而言,舅舅、阿姨、外婆等等,是一個有點虛無的稱謂,生活中難以被應用的課堂知識,如何引起學生的興趣呢?我對這座島嶼充滿好奇,同時也思考著自己是否能夠做好一個離島老師,學生們成長過程中需要的養分又是什麼呢?
體育課卻豁然解開了我的難題,讓我想在小島上做點不一樣的教育。礙於人數上的限制,所以全校學生共同上體育課,三個年級的老師,五個學生,我們在島上唯一的沙灘暖身,細白的沙子沾滿學生的腳踝,海浪跟著學生的節奏舞動,如果體育課和游泳課可以到海邊上課,為什麼在得天獨厚的小島上,卻要被教室侷限呢?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卻普遍缺乏敘事能力。小班制的學生多半沒有太多機會面對群眾演講,因此帶有一點屬於離島氣息的靦腆感,甚至在遇到不會解答的考卷時,就是嘴巴緊閉或眼神偏移去逃避。鑒於大學魔術社社長的經歷,我去台北批了魔術道具,想要讓學生們學習故事的表達並且完成表演,先從同學們練習,再找老師們複習,接著待時機成熟時,我走進坐落島上四間不同位置的雜貨店,告訴老闆們,過幾天會有一批小小魔術師造訪,如果成功了就能選喜歡的餅乾,然後我會再來結帳。周末過後,我到了雜貨店結帳時,老闆笑笑地說:「不用錢啦,這種活動我們也很支持。」我想魔術一定相當成功吧!
於是我接著開始了一個特別的綜合課程,我想要挑戰讓島嶼成為學生的教室,社區成為孩子們的老師。先蒐集了學生們的夢想職業,然後觀察學生缺乏的能力後,我發現自己或許可以做得更多。過往學生對於職業的想像來自於生活中會見到的人,多半是以軍職、船員、手搖飲店員、服飾業員工等為主,因此我決定讓他們自己去實際採訪島上的護理師、海巡弟兄,讓學生的夢想職業為自己解答,要求他們要先看完幾本相關職業的書籍,然後擬出近20個問題,接著自己設計職業訪問邀請卡後,勇敢問出要具備的能力以及薪水等。過程中領著五人全校小隊出走教室,沿著海岸走到消防局時,島上的居民們笑看著學生們害羞又勇敢訪問的神情,或許這是一個不成熟或非正規的訪談,但是當學生告訴我,他們以後要好好學英文時,我覺得自己也慢慢學會當個離島老師了。
創作能夠帶來什麼改變嗎?我總是在創作中詰問自己。回望自己的影像歷程,又有哪些事情被改變了呢?就像有些離島的孩子離開了島,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總想讓孩子們長大時,回望這座島嶼能夠充滿自信,並且驕傲說出自己是來自小島的孩子。我並沒有在這座島嶼上找到對環境議題的解答,但跟著這群孩子們一起生活時,我覺得這樣的經驗卻是我難以忘懷的歷程,縱然尚未完成任何的創作,也沒有在偏遠的島嶼另一端找到彩虹的寶藏,卻是一場我與孩子們共同成長的冒險旅程,我想這次就讓小島生活成為我心中的創作吧!
本文作者|陳蔚慈
出生於屏東縣里港鄉,2020年畢業於台灣藝術大學應用媒體藝術研究所,現為獨立紀錄片工作者,並入籍於澎湖擔任虎井離島老師,進行當地的藝術攝影與創作,過去創作多見於影展及電視台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