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在思考空間與地方時,我總是會先想起《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裡,作者在導論說明「空間與地方」時所舉的例子:旅遊作家雷班曾敘述,1792年探險家溫哥華船長率領船艦執行繪製海岸地圖的任務,即是為了命名所到之處,使得空間在被命名的過程中成為地方,並以此增加帝國屬地。然而他們在航行過程中所遇到的印地安人,卻乘著獨木舟在海面上進行彷彿無意義的移動,並不是甲地到乙地的直線移動,而是以看似無邏輯且複雜的路徑移動。
「殖民者望著海洋,看見單調空蕩的空間,原住民卻看見了地方。」
從這個例子中我們能想像,殖民者(溫哥華船長)與原住民(印地安人)在同樣的範圍內,所繪製的地圖或所撰寫的地誌有著巨大的差異。亦能藉由他們所描繪的地圖或地誌,去知曉他們二者視角下的地方,進而理解為何對他們而言空間會成為地方。
陳妍卉這次在新浜碼頭藝術空間策劃的展覽「空間.地誌——一種持續性的探索」,便將洪韵婷、葉玟君、潘永瑢、龔瑩慧的作品視為某種對空間的記述,透過四位藝術家不同的視角與創作形式,觀者在觀看一件件作品的過程中,彷彿也閱讀了一本本屬於藝術家自身經驗下的地誌,並了解對藝術家而言這些空間如何成為地方。
都市空間
葉玟君擷取自己在不同城市空間中居住、旅遊時的隨手筆記、照片,再結合自己對於城市的記憶、感受與思考進行創作。像是此次展出的《魔都》、《樹之影I》,分別取材自上海的地圖輪廓、與老巷弄裡充滿梧桐樹等植物的場景,搭配她從自身的上海體驗中所衍生的色彩印象,表達出不同於一般印象中上海生活的緊湊步調,傳達另一種悠閒舒適氛圍。
而《紐約紐約》、《城市光點I》也有著類似的狀態,取材自紐約的地圖輪廓,以及參考多數人對曼哈頓的五光十色印象,再藉由塗抹的筆法讓畫面混濁,對應她對古老城市的老舊地鐵的感受。《流變的風景——漫漫》、《星夜Ⅲ》則是疫情期間無法出國,至台東遠離都市感的星空之景,但也連結了過往她於美國加州時曾經驗的星空之景,意識到自身之於宇宙浩瀚的滄海一粟。
此外,畫布上密密麻麻的圓點是葉玟君的繪畫語彙,圓點的使用始於2003年她在美國唸書時期,因懷念家鄉台南,故將台南早餐喝魚湯的記憶,轉譯成代表魚鱗的圓形,後來加入抽象幾何的思考,圓形逐漸轉成圓點。圓點的構成是連續性的時間歷程和重複性的身體動作,對葉玟君而言如同念經、刺繡、寫字等,在過程中會不斷造成身體與內在的消耗及累積,但也代表過程中與畫布、顏料之間的往來,亦使她不斷地經歷與材料、與自我的對話。
葉玟君的繪畫作品源於自身對不同的城市空間經驗的內化,並經由身體與內在不斷消耗、積累的反覆過程——一個點一個點的刻畫——在畫布上形塑出富空間變化與時間延續的地方。如同《行走》,所表達的並非源自特定的城市空間,而是藉由多個不同的城市空間累積,以及其對自身的影響與內化的經驗後,屬於葉玟君心中內在自我的地方。
生活空間
洪韵婷聚焦自己三個不同時期的生活空間,回溯自身的成長經驗,收集曾使用的地圖或相關的圖像,製作了四件以地圖與影像構成的地誌,回望與輪廓出過往生活空間的形貌。「藝術家創作書」是洪韵婷一直以來感興趣的創作形式,她認為書是承載知識與資訊的載體,因此這次脫離翻頁的制式想像,從「如何被閱讀」去思考作品的形式,藉此對應三個時期對自身的含義。
首先《Atlas-Homeplace # Tsó-iânn》以抽屜替代書的裝裱,敘述距今較久的生活空間,表達過往的、久違的那些被收藏的經驗。左營是洪韵婷母親長大的地方,亦為自己小學和舊家的所在區域,所以使用了小時候的照片作為材料,並用此區的地圖割出一條曾經生活的路徑。照片被塗抹、封蠟,照片上的人物被留白,述說小時候的記憶是模糊且深層的。此外,地圖上的路徑以發光的方式處理,則表達某種精神性的象徵,似乎也呼應了照片背面那個重新拾起記憶的自己,如何意識記憶的不完整,以及又如何重新地記憶。
洪韵婷家族長久以來信奉著天主教,阿公年輕時居住在柴山登山口,每週徒步至最近的天主教堂——位於五福路上的玫瑰堂做禮拜,並因此和住在五福路上的阿嬤相識,至今這條路徑上仍居住著許多家族內的親戚。摺頁的閱讀方向對洪韵婷有著時間順序的概念,《Atlas-Homeplace # Kóo-san》裡一張張有著十字架的家居空間照,是洪韵婷去拜訪居住在路徑上的親戚家所拍攝下的,順序也呼應家族從柴山走到五福路去做禮拜的路徑。鼓山是洪韵婷回國後的落腳處,也是(父親)家族遷台後的第一個落腳處,她藉此作思考著家族與自身之間、或家族與鼓山區之間從過去至今的關係。
《Atlas-Homeplace # Berlin》、《Atlas-Homeplace # Dresden》二件作品所敘述的是洪韵婷至德國念書時,居住於柏林、學校工作室於德勒斯登的生活狀態,她使用在德國時所用的寫著筆記的地圖,再疊加一層印了方格子的描圖紙,分別在上面繪製柏林居所的內部空間、德勒斯登學校工作室的外觀造型,對應自己內心層面與空間意義的狀態。她以攤開的展示形式傳達當時候在德國求學自由、開放的心情,同時強調這些對現下的自己還相當鮮明的記憶,是如何被持續的運用與建構當中。
歷史空間
潘永瑢2013年在因緣際會下得知了歷史建物逍遙園,當時以拍攝、錄像的方式記錄下逍遙園,並在過程中得知了關於逍遙園的歷史。逍遙園建於1939年(昭和14年),為日本淨土真宗西本願寺第22代法主大谷光瑞在台灣的別館,綜合了休憩、教育、修行與農業推廣等功能,建築空間融合了宗教、居住等不同面向。而戰後國民政府遷台,1949年逍遙園由「國防部陸海空軍第二總醫院」(陸軍802醫院)接收,作為軍眷之居住區,名為「行仁新村」,並隨著人口不斷移入,別館建築周遭逐漸形成眷村。2017年開始為期三年的修復工程,2020年底修復完成開放參觀。
2013年在認識逍遙園的過程中,潘永瑢因為在場景內的所見所聞有了許多的想像,所以她將其拍攝下來,但並非想藉此表達建築物的歷史,而是單純將當時候那些被遺留下的物件與痕跡進行記錄。所以,2013年的影像具有著想像的狀態,可能是藉由影像去想像場域的過去,亦可能藉由影像去想像場域的未來。到了現今逍遙園已被修復完成,潘永瑢又進行了一次記錄,以高曝光的方式處理畫面,暗示著2013年的想像在今天的狀態。
然而,《紀事逍遙園》將2013年與2022年所拍攝的影像進行穿插剪輯,搭配眷村居民的口述歷史,想述說的並非是過去想像的體現,更多地反而是藉由影像講述一個場域過去與現在的交接,在隱晦的對照中表達一個地景、一個場域、一個地方,是隨著「移居者」的停留和離開不斷地變動著。《紀事逍遙園》想強調的似乎是關於場域的精神性,正是因為有著不同時代的「移居者」,不斷地賦予其意義與功能,此場域才能在歷經各時代的流轉中,不被遺忘的不斷成為地方,並成為記憶之所。
山林空間
從2018年起龔瑩慧開啟了踏查山林空間的感受之行,某次在萬山岩雕群考古遺址的踏查研究經驗裡,看見前人於岩壁上的雕刻,以及山谷裡有著許多遺留下來的器具。本身為金工背景的龔瑩慧,憶起金工常使用的金屬、樹漆等材料都是從土地而來的,且金工本身即為遠古時代人類的智慧與技藝傳承。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山林之行中,她逐漸領會關於山林、自然、大地等,並將其與工藝的材質和技術等思考連結,以及引發對不同時空狀態下事物意涵的探問。
龔瑩慧以自然界礦物提煉出的金屬、漆樹汁液、天然棉麻等材質,以融鑄、鍛敲、腐蝕、焊接、髹繪與編織等工藝技法反覆施作、塑造一件件的作品。工藝創作的過程中,是技術反覆的勞動,也是與物質持續對話的狀態。例如鍛敲技法,以鐵鎚一個點一個點的錘擊金屬圓片,從中心點出發一個點一個點的延展金屬,使金屬圓片逐漸長出無接縫空心立體造形。龔瑩慧將作品中的掛置高處的金屬物件,寓意為鐘、鑼,或是月亮,是她將踏查多趟的山林感受內化,再經由鍛敲技法的歷程中工具、物質給予身體的回饋後,把無形化為有形。
不同於以往工藝品類型的展出經驗,龔瑩慧嘗試移除制式的台座,將《谷》以裝置的方式呈現。台座轉化為以人為尺度的幾何化的框架,框架的內與外就彷彿山中的路徑,內是龔瑩慧所踏查出屬於個人的行走路徑,而外則類似山中那些為多數人打造好的步道。將作品大量擺放於山谷之中,經由路徑羅列、框架化,拆解自身在踏查過程中領會的山林歷史,強調自身有限的知識與身體勞動,建構出內化後的群山風景。而物件的位置以可被觸碰、移動的地面為主,對應在山林中有著被移動風險的歷史器具狀態,試圖藉由框架與物件擺放的位置,去引導觀者進到山中所觀看的角度,期盼觀者走在安全的步道上觀望,但又矛盾似地希望觀者能探索那些未被開闢的路徑。
空間經由內心生成地方
「空間包裹了我們的生活;記憶支撐了生活的想望。」是策展人陳妍卉在展覽現場的策展論述首句。展覽透過四位藝術家不同的視角,帶觀者看見她們各自所經驗的都市空間、生活空間、歷史空間、山林空間,以及過去的經驗如何在當下反覆(重新)記憶、不斷感受的過程裡,持續性的交織作用,進一步在內心狀態中生成地方。
在四位藝術家所創作(記述)出的一件件作品(地誌)的觀看經驗中,得知我們並非藉由她們的創作(記述)去認識,某個關於過去的、物理的、特定的地方,而是她們「如何在創作(記述)中」形塑出屬於自己所望見的,某個未來的、感知的、模糊的地方。「空間.地誌——一種持續性的探索」展讓我們理解到「地方」一詞,所能擴延出的各種可能性與持續性。甚至讓我們在觀看的當下,因為經驗與感受的異同,亦在內心狀態中生成自己的地方。
tamtamART TAIWAN
空間.地誌——一種持續性的探索
2022/11/5-12/4
新浜碼頭藝術空間
本文作者|王瑀
彰化人,長期生活於台灣南部,認為自己的正職是貓咪監護人,目前罐頭的經費來源為藝術空間行政,以及生產藝文相關展覽報導、評論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