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你好!」我是蕭筑方。。。
2022
09
16
文|吳垠慧
圖|蕭筑方提供
在「技術升級」的背後,蕭筑方握在手心的依舊是當年「覺得畫畫很浪漫」的學藝初心……

創作始終都是在找尋一個當下的答案,即便當下沒有答案,只要繼續走下去,總是會找到些什麼的。

 

——蕭筑方

「這次個展,我自己當策展人,第一次給自己的展覽命題——跟生命、死亡、疫情相關的命題。以前想透過繪畫表達的某些情緒,因為疫情讓我有機會可以更深化、深刻地去表達。」蕭筑方個展「hi!你好!」假台北市立美術館三樓展出,整理其近20年繪畫創作的軌跡之外,在疫情拉開人們社交距離、疫況又猶未退去的此刻,這樣充滿人情味的招呼語展覽標題,似也意含著將人們從快習以為常的網路生活世界,拉回實體向度空間的企圖。

藝術家蕭筑方。

「超扁平」一族

在高冷色調為主流的美術館,蕭筑方個展入口處的斗大螢光綠標題字「hi!你好!」分外醒目,也讓人感覺親切,像是熱情歡迎觀者走進她的世界小劇場,在她描繪的「愉悅、煎熬、苦笑、自嘲」等各種表情包裡,也映照出人們的日常。

這次展場規劃有「hi, everybody」、「hi, everyday」、「hi, life after life」、「hi and breathe」四個子題,可窺見蕭筑方如何從「一點筆觸都無法忍受」的平塗潔癖狂,到近期將觸感肌理留在畫布上、跨越自我設限的明顯轉變。

《hi 你好》,壓克力顏料、畫布,72.5×91 cm,2022。

《hi 你好》炭筆素描。

蕭筑方1980年生於嘉義,2004年國立新竹師範學院美勞教育系畢業,2008年取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碩士,這兩個時間點也可作為分析她創作脈絡的座標;2004年獲得「世安美學獎」和「台北美術獎」入選,也是一連串參展資歷的開端。繪畫始終是蕭筑方鑽研的媒介,進入南藝大之後,她進一步思索如何從「不太明確」、「有草圖的塗鴉」轉變成「用更簡化、明確的圖像來表達」的繪畫方式,她從學長廖堉安、許唐瑋等人的創作看到學習的方向,2007年在台中20號倉庫駐村期間完成的《串》,就是這個階段摸索的成果,也是外界認識「蕭筑方」這位藝術家最初的繪畫風格:簡潔明朗的輪廓線與色彩,以平塗的方式,在畫面上搭配出最妥當的美好,傳達「小日常」的呢喃。

《串》是這次個展展出創作年代最早的作品,也因類漫畫線條形塑的主體和平塗的作畫方式,蕭筑方當年即被歸類在台灣卡漫風、「超扁平」風格的藝術家之列。

《串》,壓克力顏料、畫布,130×97 cm,2007。

「超扁平」(Super Flat)是日本藝術家村上隆提出的美學觀點。1990年代至21世紀初期,在國際間鵲起的奈良美智(1959-)、村上隆(1962-)等人被視為日本「新普普」(New Pop)代表。這群生於戰後、成長於日本經濟高峰期的藝術家,藝術創作受到動漫、電視、流行音樂等次文化影響。村上隆認為「日本畫」(Nihon-ga)重「平面」(flat)、「淺薄空間」(shallow space)等特質,在日本動漫文化獲得延伸,「超扁平」也可謂日本視覺文化的美學特徵;除此,「超扁平」也指稱當代社會的文化特質,伴隨漫畫、電視、電腦等傳播媒體成長的「螢幕世代」(Screen Generation),更熟稔於現實空間被轉化成平面的視覺語彙。

對1970、80年代出生的台灣藝術家來說,日本動漫、日劇都是成長過程中熟悉且強勢的流行文化,蕭筑方自承喜歡《櫻桃小丸子》、《我們這一家》等日本卡通,且「看太3D的動畫還會覺得累」,而日本卡通的平面思維特徵,自然也成為她藝術創作俯拾即是的語彙,彷彿應證了村上隆所示:「超扁平」風潮不只在日本,而是「世界性的現象」1

這張畫完了嗎?

「我的每件繪畫作品都是從一張張的炭筆素描開始的。」蕭筑方的畫作看似寥寥幾筆,事實上,為能掌控畫面呈現的效果,蕭筑方使用投影機,將素描草圖投影在畫布上描繪,並利用電腦進行配色,只要配色完成,作品就大致底定,最後步驟便是上畫布「製作」出來。

像這樣務求達到理想狀態所採取的作業流程,小心翼翼地打理每個環節,反倒讓前期的素描(更像是「速寫」)才像是更直覺、潛意識的創作表態。蕭筑方在大學、研究所初期的繪畫偏向塗鴉表現,這種重手感的繪畫型態在2007年平塗風格確立之後,反倒退居「幕後」變成繪畫的前置階段,以及日常作業的一部分。這次個展,蕭筑方將百餘張素描佈滿「hi, everyday」展區的兩面大展牆,「像日曆般細數每個當下」,也提供觀者對照素描和繪畫之間的關聯與想像。

「hi, everyday」展區牆面鋪滿蕭筑方日常的炭筆素描,像日曆般細數每個當下。(攝影/吳垠慧)

2007年至2012年,蕭筑方已將平塗技巧發揮到淋漓盡致,但仍舊思考著:如何讓更真實反映她繪畫狀態的筆觸放進畫面,「我覺得那樣比較像真的在畫畫。」2015年至2019年身處卡關的低潮,蕭筑方去學陶藝,欲從中找尋觸感在繪畫裡發展的可能性,《轉盤上的阿陶》(2016)是該時期的關鍵作品:人物頭上一抹螢光綠頭髮,化解了這幅畫作擱置兩年始終無法前進的躊躇,也讓蕭筑方第一次體會到「作品完成的那一剎那,只有發生的那一刻才會知道」的神奇靈光,「以前作品都在電腦搭配『完成』,直接發生在畫布上的經驗很少有。」

《轉盤上的阿陶》,複合媒材、畫布,91×71.5 cm,2016。

面對創作瓶頸,蕭筑方逐步發展出不同以往的繪畫方式:透過一層層疊加、覆蓋的微調過程,讓平塗的畫面慢慢出現空間和筆觸,「像是抓緊、放鬆,又抓緊、放鬆的反覆交替,讓繪畫變成思緒的處理器,顏色配置、塗抹痕跡記錄了過程跟結果,這樣的方式拉長了繪畫的過程。」

如果創作是為一種「生產」,那麼,作品若要能不斷生產,「每天一定要有進度,如果今天卡關,還是要想辦法讓事情往前進,這時候就得做出些決定,找到一種有進度、有完成度,又可以解決問題的工作方法,逐漸演變成這樣的製作方式一直畫下去。」

藝評人張晴文在〈迎向開敞的意外——評蕭筑方「理智線要斷不斷」〉(2018)文中評及:「繞了一大圈回到這樣的繪畫狀態,多了收斂和外放之間控制的猶豫,這樣的猶豫,從畫面結果來看,多了一些困頓,卻更有意思。」

《我的腸躁症》,壓克力顏料、畫布,182×227 cm,2022。

2020年在台北「非畫廊」舉辦的個展「很危險,請大家不要靠近」,蕭筑方展現突破的成果,看似隨興抒發、不那麼ㄍㄧㄥ的線條勾勒、筆觸和疊層配色,延續到這次個展,可見技巧施展得更臻純熟,人物形體的拆解、組合亦發隨意:如《我的腸躁症》描繪在家長關愛眼神下努力吃魚變聰明的小孩;《更多的眼睛》引用宋代女詞人朱淑真傳達相思情意的《圈圈詞》和多顆圓眼睛相呼應等。

hi!你好!

近期作品,如《有沒有在聽》當中大量出現的人臉,原型來自海邊鵝卵石。2020年蕭筑方受邀到台東都蘭「南島國際美術獎駐村」,看到經年被海浪來回拍打、沖刷的圓潤鵝卵石,隨著潮來潮退咕嚕咕嚕地移動、落點,像是共同生活在海邊的「石頭家族」,當她賦予鵝卵石表情之後,就像人的臉,於此創作出「我們都是一家人」系列,這次展出的《你好嗎?我很好!(我們都是一家人)》便是其一。

《有沒有在聽》,壓克力顏料、畫布,130×162 cm,2022。

「hi!你好!」展場一隅,左為《你好嗎?我很好!(我們都是一家人)》,以都蘭海邊的鵝卵石為靈感,在石頭上賦予表情擬人化;右為《兔子與我的心事》描繪人和寵物身體相隔、心意相通的深刻感情。(攝影/吳垠慧)

這段期間,蕭筑方面臨親朋好友(及朋友的寵物)罹病、離世的傷痛,又聽聞劇作家暨演員陳明才2003年在都蘭海邊結束生命一事,不由得嚴肅面對起生死課題。這次個展,她借用雷蒙.穆迪(Raymond A. Moody)的書名《Life After Life》(中譯本《死後的世界》)為展區命名,展出作品《hi你好》是變成鬼魂的透明男孩和魚對望、《兔子與我的心事》相隔(分離)的人與寵物互視垂淚等,看似可愛的圖像表達了對於死亡的想像。與此同時,這幾年在Covid-19侵襲下的日常已然改變,面對病症未知的焦慮和起伏的死亡數字,更讓人體認到生命無常。蕭筑方在「hi and breathe」展區使用像紫外線燈的燈光投射,不只能凸顯畫面上螢光色顏料的鬼魅,也連結了疫情期間對「消毒殺菌」高度要求的社會氛圍。

「hi and breathe」展區的燈光投射使用像紫外線燈的效果,營造出疫情期間的特殊氛圍,也讓畫作裡的螢光色顏料更為明顯。(攝影/吳垠慧)

從2004年在藝術界嶄露頭角迄今近20年,透過繪畫,蕭筑方得以在諸多「親愛的小嘆息」2中獲得滿足——即使是最渺小的情緒都想放大獨白的表現欲,也塑造出鮮明的個人風格。然而,自承「過度關注自己」的這般狀態,在這次北美館個展,卻展現出面向大眾的主動性,繪畫不只是蕭筑方內在的反詰之鏡,也是連通外界的轉接器,在「技術升級」的背後,蕭筑方握在手心的依舊是當年「覺得畫畫很浪漫」的學藝初心,「時間累積出我對世界、生命的想法和感覺,我想讓人看見,畫畫的人一直有在嘗試、想突破,對社會有所回應的各種努力。」

《登山客》,壓克力顏料、畫布,112×145.5 cm,2022。

蕭筑方:「我想讓人看見,畫畫的人一直有在嘗試、想突破,對社會有所回應的各種努力。」

 

hi!你好!——蕭筑方個展
2022/8/20-11/13
台北市立美術館

 

本文作者|吳垠慧
現為獨立文字工作者,曾任《典藏今藝術》總召集人、《中國時報》文化組副主任、國藝會資深專員等,著有《台灣當代美術大系:科技與數位藝術》(2003),文章見於《PAR表演藝術雜誌》、《新活水Fountain》、《國藝會線上誌》等。

註1|村上隆在〈超扁平宣言〉(The Super Flat Manifesto,2000)分析「超扁平」風潮是世界性現象:社會、風俗、藝術、文化,一切都是極度的二度空間。

 

註2|2017年在新竹iart Gallery的個展名稱,也是很典型的蕭筑方個展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