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真正的人》是部悼念遍歷之書，人對人，人對語言，人對自然，人對神話，人對信念，甘耀明透過多語無縫焊接，橫空切進二戰後的時空背景，攪動情感深瀾，使沉澱積存的傷痛反覆浮出，粗礪顆粒留在三叉山事件這塊顯眼巨石上，其餘眾多微細漂漾在心之水面，每道漣漪擴散均帶來幻滅，使人有如自一個大夢醒來，臉上不禁有了淚珠。

受到二戰遺緒震動的生命有太多故事可說。向來，無人在戰爭中做贏家，都得行過各自地獄之路，它蘊含的毀滅性尤其考驗布農少年哈魯牧特與海努南如何面對minBunun（成為真正的人）。死亡旋律時時環繞，雙胞胎降生便是不祥，哈魯牧特逃過遭棄命運，而帕辛骨利意外早夭，捎來第一次死亡輕吻；為圓野球夢離開部落，大夢玉碎，更大的毀滅是米國燒夷彈將海努南燒成死亡；臨時組成的山難搜救隊成員頂著暴雨低溫挺進山區，為救米國墜機軍士，最終全員失溫死去，只餘哈魯牧特。死亡繞開哈魯牧特，一次次留贈其心上的是再難轉圜的悲切、自責、懊悔。伴隨創傷的襯景是脫逸文明世界的山林，自幼祖父嘎嘎浪便對他說，名字有靈力，受人呼喚而甦醒，小百步蛇溪流域能爬高，樹木會走路，景觀巍峨幻變，而哀傷的哈魯牧特卻也自然而然撞見解懸苦痛的瞬間，一片霧靄中現身的鹿王到心死的他墳前獻花。海努南亡後，哈魯牧特默誦法國文豪雨果寫給長女的詩：「當我到達時，將在你墳上／放上一束冬青與綻放的歐石楠」用以時時懷念，而他萬萬沒想過，猶如幻境神話的鹿王會裝著填補遺憾的夢來對他說話。布農語、美語、日語都能溝通，而古老傳統、自然或夢境更是話語琳瑯，說話與傾訴成為哈魯牧特一再被死亡凝視後，自證的救贖，倖存的報信。

邱永漢曾在〈濁水溪〉裡寫下：「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於結束，拿著槍桿的戰爭終於停止。然而，愛與自私的戰爭都沒有結束。」這段話極能呼應《成為真正的人》。不避諱陰性特質的哈魯牧特對海努南有著幼年依戀、少年耽戀，料理店雄日桑看得出，桃子醬更一語道破「我看得出來，你這麼愛他」。深愛之人死於轟炸，日後遇見米國受難的湯姆士，他確實一度仇恨，知情不報，這對個人來說是自私的戰爭，欲歸類湯姆士也是兇手。

歷內在蛻變最後一哩路，哈魯牧特意識到，自己改變時，真實也會改變，他選擇全力救援。救命未果，祝福與原諒仍然降臨，愛與自私的牢籠終於打開。死劫倖存後，他傳遞英雄故事，守住悼念的終始是米呼米桑（想見你）。至此，《成為真正的人》完成對讀者這次深邃通澈的夢占結果，真實地在心底留下歷史深山的悼音。

甘耀明《成為真正的人》
2021
寶瓶文化

本文作者｜陳育萱
曾獲時報與林榮三文學獎、文化部藝術新秀與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作品入選《台灣民主小說選法文版》、《九歌109年小說選》、《九歌104年散文選》。著有《那些狂烈的安靜》、《在黑夜抓蛇》、《南方從來不下雪》、《不測之人》、《佛蒙特沒有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