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MorePlants」以「植物權」的概念出發,展開一系列人與植物關係的探索,2022年夏天於荷蘭萊頓植物園、植物收容所與市民菜園這些日常生活中人們最常接觸植物的地方展出。主題豐富多樣,涵蓋植物的性愛之詩、致幻植物的暗黑歷史,並透過裝飾用花朵與食用植物工作坊等系列活動,討論我們與植物「相愛相殺」的矛盾的關係。此篇文章為專訪兩位主創者謝茹安、顏依涵的訪談摘要,由展覽論述顧問黃祥昀採訪整理。
展覽的核心概念:
以植物權出發,思考人與植物的多重關係
謝茹安(以下簡稱謝):這個展覽的核心概念是延續我的學士畢業論文關於樹的語言和森林的溝通系統的研究,我主要受到兩個概念的啟發,一個是「樹聯網」,另一個是「植物權」的概念。森林本身是一個錯綜複雜、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體,而樹聯網就是在比喻這種關係,這也就是說,森林如同一個緊密合作的「網絡」,樹林中的生物透過地下網絡與彼此相連。
至於植物權的概念是來自2008年時,瑞士非人類生物技術聯邦道德委員會(ECNH)發表的議會報告,他們討論的核心是「植物是否應該跟其他動物一樣享有應有的尊嚴跟權益?」現在因為瑞士的憲法已經通過植物權,所以在法律上非正當地使用或干擾植物被視為不道德的行為。植物權所牽涉的相關道德問題非常矛盾與複雜,我覺得以藝術創作與策劃展覽的方式討論可以更自由和彈性。
顏依涵(以下簡稱顏):我對人和植物關係的探索起於剪花時的罪惡感。我好奇這種感受從何而來,人如何和特定植物相遇並建立關係,其中的脈絡又是什麼?因此,在就讀人類學碩士期間,我開始在荷蘭的植物收容所做田野,探討人和植物如何建立非功利性的關係,也在荷蘭多定點調查和植物互動的群體,像是插花團體、花卉從業者等等。
別具意義的展覽地點:
萊頓植物園、植物收容所與市民菜園
謝:展覽地點都是日常生活中大家接觸植物的場所。在荷蘭各大城市都設有植物收容所,功能類似於動物收容所,當植物因各種原因被送養到收容所,義工們就會接收並照顧它們,待植物恢復健康時再開放認養。市民菜園的設計是讓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可以過自給自足的都市田園生活,它是全天候都開放的,任何市民都可以進去看菜園跟做活動。萊頓植物園是荷蘭最老的植物園,它的歷史已超過四百年。在16世紀末,植物園開始收藏荷蘭東印度公司從殖民地收集而來的植物與植物標本。即便最初建立起的花園很小,卻包含一千多種不同的植物,直至今日植物園依然扮演很重要的研究機構角色。
謝茹安在植物園展出的作品:
探討食肉植物與植物的性愛
謝:我認為探討植物權的第一步是消除我們對植物同質化且刻板的印象,所以我用兩個作品來回應這個問題。第一個是《謎之空間》,這個作品是透過流行視覺文化語彙,重新描繪食肉植物的樣態。食肉植物在生物演化上面的型態非常奇特,對我個人來說非常的科幻。到現在科學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們會演變成這樣。比方說,豬籠草的捕食囊其實是它的變態葉,為什麼一片葉子可以變化成可以消化昆蟲的器官?這表示葉子有很強的可塑性,這些不可思議的現象都讓我覺得植物的身體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地方。
第二個是以「植物的性愛與繁衍」為主題製作的聲音與詩的裝置作品。我們先在荷蘭進行公開徵件,邀請大家在了解植物性愛的故事後,寫成詩歌。我們設置了一個部落格,摘錄《Plant Love: The Scandalous Truth About the Sex Life of Plants》1書中的短文,這本書是以科學的方式在描寫性愛,我則希望可以透過藝術與詩歌的方式轉化對植物性愛的看法,因為科學是通過辯證與詮釋讓人理解自然現象。當科學知識激發靈感後,我還是希望它在藝術的世界中,以更自由與寬廣的方式被看見,並且能讓人用「身體」去感受。我們選了五首詩(包括詩人:漢樂逸、黃祥昀、田品回、Pan Qi、Luca Penning),之後我與聲音藝術家Rick Haring,共同將詩歌文字轉換成聲景,並和木作工匠黃涴菁一起設計了裝置。2
顏依涵在植物園的作品與工作坊:
思考日常生活中人類與植物的複雜關係
顏:我在植物園的作品分成三個主題,第一個是從「吃」出發,透過工作坊探討人類食用植物所形成的複雜關係與親密性。第二個是「裝飾」,透過攝影作品與實驗花店,討論室內植物與花朵的植物權問題。第三個是「其他行為」,像是人類為植物取名背後的倫理道德議題。以下我將針對前兩個主題詳細介紹。
「蔥星人」工作坊探討人類與食用蔥的種種問題。我在展場放五根蔥並為他們取了荷蘭耳熟能詳的品牌名,邀請觀眾幫忙換水並請大家投票討論該不該吃這些蔥。有些人因為養育蔥有了情感,而決定投票不想吃,有些人覺得蔥仍是煮菜必要的食材,無法限制自己不食用。許多人很難在短時間感受到植物是活著這件事,但是透過觀察蔥的快速成長以及養育蔥的過程,我們可以開始與蔥建立不一樣的關係,並思考植物權的意義與複雜性。
延續食用植物的主題,「小黃瓜計畫」則是將時間設定在一百年後的未來,到時候所有的食物都是列印出來的不必透過栽培,所以人們並沒有看過小黃瓜開花的樣子,我以工作坊的形式邀請觀眾以歷史考古學家的身分穿越時空回到一百年前,也就是現在,並用明信片繡上小黃瓜的花朵作為紀錄。現場讓大家寫明信片想像小黃瓜開花的樣態或者任何想法。在現代社會的分工下,很多人不知道小黃瓜的花長怎麼樣,或許在認知上已經和未來小黃瓜花不存在的世界一樣了,這個工作坊希望能讓大家意識到飲食和植物生命的關係。
至於裝飾的主題,我在植物園現場開了一間名為「花之時刻」的臨時花店,在這間花店買花的方式不是用錢,而是用距離來獲得。比方說,觀眾從車站來到展場的距離是一公里,他就可以有一公里的資本來買花,以此嘗試實驗一種人與花朵非金錢交易的關係。這間花店裡面同時擺放了假花跟真花,藉此思考人與假花真花的多樣關係,也討論人為什麼喜歡用活花裝飾?到底我們該如何看待裝飾用花朵的植物權呢?
以爭議性致幻植物為主題的市民菜園的兔子洞3工作坊?
顏與謝:工作坊讓參與者一起在菜園品嚐料理,我們選用了能對應到致幻植物的食材(如罌粟花種子)來製作料理,並在提供給食客的菜單上描述了不同致幻植物的特性、傳說甚至是黑歷史,以此來探索人與植物最具爭議性的「關係」。
透過藝術打開對植物權概念的反省、批判與實踐
顏:我覺得人跟植物的關係是親密的,兩方互相依賴,但人類可能更需要依賴植物生存。每個人跟每個具體植物的關係都是不一樣的,這些關係是非常多元的。我想把植物權的議題討論放入這些日常生活中具體的事件上面。我的立場是我們應該要在承認人類的需求後,再去思考植物的需求。藝術的角色就是開啟一個空間,讓人類跟植物相遇,藝術同時也是一個「翻譯蒟蒻」,透過體驗讓觀眾引發興趣,促成大家對日常生活更深刻的思考。
謝:我一開始知道植物權的概念時,覺得非常新穎,但我後來仔細想想,這件事情也同時具有它的荒謬性,為什麼我們需要用法律討論植物是否應為享有權益的生命?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的文化與世界觀當中,早已認知到植物是活生生的並與其他生物一樣同為神聖的生命,而不是像現在許多人將植物視為靜態的商品或產物。
我是在山間長大的,如果我去訪問我身邊周遭的人對於植物權的看法,他們或許會無法理解,但反而他們早已在日常中實踐植物權的概念,過著與植物相互依賴共存的生活。即使賦權的概念在西方歷史中已從「貴族賦權給平民的權利」轉化到「自主追求平等的權利」的正面意象,但某種程度上它依然無法脫離「權利階級」的本質。這也是為什麼我在做植物權倡議的同時,也矛盾地質疑植物權的概念。我覺得藝術在討論人與植物關係議題上,扮演的角色是屬於文化與精神層面的,藝術可以讓觀眾回歸身體與情感連結,從此出發去「感受」人與植物的種種面向。
MorePlants 2022(展覽官方網站)
2022/6/21-8/31
荷蘭萊頓植物園、植物收容所與市民菜園
本文作者|黃祥昀
「MorePlants」展覽論述顧問。當代藝術理論研究者,研究關注長鏡頭電影中的時間哲學、後殖民歷史方法論、網路藝術社會學與參與式生態藝術。
註1|Michael Allaby,《Plant Love: The Scandalous Truth About the Sex Life of Plants》,Filbert Press,2017。其中一篇短文介紹「非洲白鷺花」,它是一種寄生植物,長年只在泥土中生長,在暴雨之後才會露出地面,並散發出一種惡臭的氣味吸引甲蟲或糞金龜,將花體變成陷阱把昆蟲受困其中直到牠們全身裹滿花粉,才讓牠們出去,這種以「誘騙」方式來進行繁衍其實在植物界滿常見的,更重要的是這種方式也超越我們平常對植物性愛的扁平想像。
註2|歡迎收聽植物性愛詩歌的網站。
註3|「兔子洞」是指《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主角意外地掉進神祕的兔子洞後,發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身體與情感上的變化,這種經驗若連結到植物上,可對應到的是「致幻植物」帶給人的迷幻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