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的重量
耶穌基督身背十字架的雕像,佇立在聖橋(paso)上,由穿著僧袍的眾人舉抬行進,從白日的大街,走到夜晚的小巷,這段西班牙聖週(Semana Santa)期間的「朝聖之路」,曾經帶給薛喻鮮極大的震撼。這是她第一次體悟到生命運行的意義,每一次的感受,都是在增加我們生命的重量。耶穌基督背著十字架往前走的意象,亦讓她想到表演藝術行業那孤寂的本質,對於創作與生活,皆必須自己一個人去面對;經過孤獨奮戰的洗禮,藝術家才能夠汲取那最深刻的能量。而關於編舞、和舞者排練等工作,正是她在這份能量中尋找那重量的方法。和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同為牡羊座、甚至同月同日生的喻鮮,深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Nesnesitelná Lehkost Bytí)這本書的影響:情緒讓生命無法輕盈,而正是我們人的悲傷還有淚水,賦予了生命其應有的價值。
是在這樣子的一個前提下,喻鮮展開了《卡門波麗露不朽的》(Carmen Bolero Inmortal)的西班牙舞蹈創作以及「無譜」共創計畫。會希望以繪畫與舞蹈作為跨域結合的創作源起,是因她邊聽《波麗露》(Boléro)邊畫畫,然後再看著眼前畫好的畫來編舞。在太多對話與資訊量爆炸的時代裡,她想探究單純以情緒而非文字回應事物的方式,試圖找到用最單純的方式作為溝通橋梁的可能,不是用言語,而是用一個作品來說話。於是,她的創作計畫在歷經疫情的波折與沉澱後,擁有了更深刻的創作過程。
《卡門波麗露不朽的》原本今年(2022)4月中要演出,卻因疫情而延至8月19、20日,期間,這個創作計畫中的舞段〈永恆的回歸〉(Eterno Retorno)竟然出國比賽得到第31屆西班牙舞蹈創作大賽 (Certamen de Coreografía de Danza Española y Flamenco)編舞首獎,以及西班牙國家舞團獎。這一連串起伏跌宕的變化,讓喻鮮學到如何在專業裡接受未知所帶來的改變。
卡門.波麗露.不朽的
喻鮮從12歲就開始在西班牙馬德里學習舞蹈,畢業後回到台灣,在26歲生日那年媽媽送給了她一面鏡子,提醒她每天不停自我省視的重要性。這讓喻鮮開始思考自身特質裡,那極端的差異性從何而來:喻鮮的母親,是一位肯為自己負責、敢愛敢恨的女人,像極了卡門;而喻鮮的外婆,則像是標準的傳統女性,因其平凡而更顯其偉大,像極了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的波麗露。面對這面鏡子,她意識到身上這兩種反差的淵源,創造《卡門波麗露不朽的》想法於此產生。
至於「不朽」,也是喻鮮想要探問的議題:到底什麼才是不朽的?當我們的肉體不在了,對生命的信仰還是可以被流傳下來,就像《波麗露》這個作品在拉威爾死後還是保留至今,被我們不間斷地傳頌著,可謂永垂不朽。
身體及其語言
實際上,佛朗明哥舞者是透過肢體情緒、強烈節奏,詮釋對於生命的歌頌。歌者(cantaor)、吉他手(guitarrista)在佛朗明哥音樂裡是重要的靈魂,無論從聽覺或者視覺都可以讓觀者感受強烈的生命力。佛朗明哥舞者賦予身段、手臂、手指力量,在動作的快慢間有靈魂的輕重。足部技巧還有手部的節奏更是佛朗明哥舞蹈藝術裡最具代表性的技巧展現。事實上,佛朗明哥藝術的產生是過去歷史上人民所遭受迫害的痛苦,以歌聲、舞蹈作為對生活的宣洩,無論悲苦、無論流浪、無論歡樂,所有真實活著的感受就是佛朗明哥。
在西班牙,舞蹈文化不僅只有佛朗明哥這項舞蹈藝術,被統稱為西班牙舞蹈文化的,包含古典西班牙舞蹈、佛朗明哥舞蹈、傳統民間舞蹈等。所以學習西班牙舞蹈專業之路是非常嚴謹的,必須在12歲的年紀便開始參與學院的甄選。喻鮮期望有一天在台灣,舞蹈科班能夠邁向更專精的教育,也期許像西班牙舞蹈這樣的小眾舞蹈文化,可以輔佐許多無論是否科班出身的舞者,探索肢體與情緒,成為了解自己為何而舞蹈的鑰匙。舞蹈藝術應是越陳越香,把心思放在探討生命的歷練——這是很多表演者可遇不可求的技藝,尋找用舞蹈來分享情緒之路徑,思考自己如何成為一位更好的表演者。
為了找尋《卡門波麗露不朽的》合作之表演者,喻鮮舉辦了甄選工作坊,過程中,發現西班牙舞蹈在台灣推行的困難之處。畢竟,我們對西班牙舞蹈擁有許多刻板印象,以為嘴叼一朵玫瑰,手一舉、腳一踏便是佛朗明哥,然而,實際去跳的時候,才發現其不容易之處,每一踩腳、轉手、眼神,要真正掌握其細節與神韻,其實是一場對於自我的洗禮。
因此,舉辦甄選工作坊時,喻鮮看的是舞者身體的可塑性,雖然很多是科班出身,但靈魂要不一樣;她也在乎由內而外的氣場跟眼神,何處可以看出舞者對自我的肯定。
西班牙舞蹈中,有許多和身體息息相關的音樂元素,例如跟鞋與地板踩踏發出的聲響、舞者手中的響板,以及情緒高昂時、人聲發出之「Olé!」等等。面對這些傳統元素,喻鮮選擇用她的方式,加以詮釋、篩選,與重新應用:此次創作裡,舞者中,只有她穿跟鞋,其他群舞則是赤腳跳舞。企圖藉由踩腳節奏的打擊,呈現富含身體特質的語言;保留西班牙音樂的固定風格,以「斷續調」為基底來重新譜曲。作品中,現成的音樂只有四首,而其他則是另外聘請音樂設計完成配樂。另外,原本西班牙舞蹈的服裝總是浮誇且華麗的,喻鮮卻只想要保留大裙子的運用,因為它有其視覺上的重要性,不過在風格上,則是轉換為拼貼元素之呈現。
在排練過程中,舞者對於編舞者是重要的,音樂的感動也是,更是一盞指引方向的燈塔。有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重複排練,都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像這類迷失方向的時刻,喻鮮會以文字與大家分享,她認為,包括她自己在身為舞者的時候,都需要主動解開迷失的鎖。透過文字的傳遞,不見得舞者們要有一樣的解讀思維,但至少要有能夠自己跨出那一步思考的能力。她是這樣和工作夥伴一同擁抱創作中的不確定性,進而在過程中一起找到對的方向。
每次排練,喻鮮總是會用45分鐘的芭蕾動作帶舞者暖身,再來是半小時佛朗明哥技巧的逐步訓練,並用另外一個半小時,於正統的佛朗明哥技巧中,加入自己的語言。此般看似高度主導性的Training(訓練),等到進入創作排練階段,喻鮮反而給舞者較多的空間——幾個八拍過後,就讓她們開始做自己;對喻鮮來說,每一位舞者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沒有動作模仿等分身的概念,是在這個脈絡底下,組織成一個一起呼吸的生命共同體。
我們與西班牙的距離
說到西班牙,特別是馬德里這個她從小就開始在那兒求學、生活的城市,喻鮮很喜歡那裡人與人之間的沒有包袱,人們的表達普遍都很直接、很能聊天,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把她當成外國人看待。這是她當初被舞蹈學校接受時所得到的最深的感悟。那是一間極難進入的學校,九百個申請者當中,只錄取九個學生。其中一位,即是來自台灣的喻鮮。對他們來說,藝術領域沒有種族的分別,只看天分跟才華,沒看到出身地,或者還沒有學會的技巧。這樣的一個地方,創造了一個對專業極度友善、開放的環境。
如今,喻鮮再次用自己的實力,甄選上西班牙國家舞團(Ballet Nacional de España),計劃在未來三年,持續在西班牙發光發熱,同時觀摩、學習,特別是舞團行政營運的部分,期望有一天,能將新學到的思維帶回台灣,為她帶領的「精靈幻舞舞團」及其「播種夢想舞蹈空間」帶來長期經營的養分。
用視訊的方式和喻鮮進行訪談之時,她人還在西班牙,前些日子,才剛結束西班牙國家舞團的現場甄選。即使相隔一萬多公里的距離,我依舊能夠感受到喻鮮由內而外的充沛能量,她對於西班牙舞蹈的熱情,在馬德里的早晨,濃厚卻輕盈,一同沐浴在初夏的光裡。
薛喻鮮西班牙舞蹈創作計畫
《卡門波麗露不朽的》
2022/8/19-20
台藝表演廳
本文作者|洪儀庭
於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導演組畢業後,赴法國先後完成巴黎高等戲劇藝術學院學程和巴黎第十大學戲劇系研究所,為OXYM劇團導演。曾任《破週報》編輯、《FHM男人幫》藝文版專欄作家。翻譯著作《短暫的永恆:丹尼爾.梅古奇的導演絮語》(書林,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