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相信幸福是可能的:讀周梅春《大海借路》
2022
06
20
文|謝一麟
既寫小人物,同時也精準隱喻台灣城鄉、台灣島國的近代命運。讀小說,就是讀人、讀家、讀鄉、讀島、讀國,五位一體的閱讀體驗……

女性與階級困境的共感

《大海借路》這部長篇小說,如果用大綱式說明故事內容,聽來似乎老套,大概是:女主角潘阿秀從原鄉青鯤鯓(台南)移動到高雄鹽埕埔,嫁到一個布店當細姨。被迫移動的主因是在傳統保守的漁村,年輕純情的戀愛變成女性不名譽的枷鎖。移動到高雄的布店世家,見證經歷一個又一個的枷鎖,他人的,自己的。但最後掙脫枷鎖。這是關於階級、女性成長、找尋自我的旅程。

老套嗎?2019年風靡全球的韓國電影《寄生上流》,不也在講一個老套的概念:社會階級。卻反映許多人的心情,不只是韓國,這是不同國家正面對的共同現象。過去一個世紀的政治經濟科技演變,加速M型的發展,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沒有階級流動的機會,很難翻身。雖然跟兩次世界大戰前後,因物質缺乏而貧窮的背景不同,但階級無法流動的困頓感,卻相似相通。而其中,女性更多了一層社會文化框架,雙重困頓。

又如《82年生的金智英》,書寫韓國某個年代一個平凡女性的生活,小說發行超過100萬本,改編成電影後的影響與傳播又更擴散。原著的故事情節,也看似老話題,述說女性在社會中所感受到的一連串恐懼、疲憊、混亂與挫折。透過女主角的人生探討社會對於女性的不公與偏見。這些看不到的性別歧視怎麼樣制約和壓抑女性的人生,以及女性在家庭、職場、婚姻中到底犧牲了什麼。在這樣平凡的人生中,蘊藏著現實批判。每個讀者在她身上都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令人心痛。

《大海借路》中女主角的原鄉台南青鯤鯓,原本是個孤懸海上的沙洲,鋪石造路後才與本島相連。(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攝影/Guanting Chen)

《大海借路》的家國島意象

描繪一個平凡小人物,要能讓讀者進入主角主觀視角,感同身受,需建構主角的成長旅程:困境、挫折、衝突、突破,面向未知的冒險。在這過程中的背景環境搭建,從家鄉、他鄉、社會文化、國家,進而到海島與海洋的意象,作者周梅春虛構的小說世界觀裡有寫實,與台灣近代真實歷史無縫融合。

「所以,當青鯤鯓漁村少女潘阿秀單純的愛戀卻被渲染成諸多不名譽的指控,十七歲就從青鯤鯓那條向大海借來的道路走向另一塊向大海借來的土地——高雄鹽埕埔,俗稱情色一條街的七賢三路。從此展開不一樣的人生。」

短短幾行字,既交代了主角潘阿秀的原鄉,台南海岸的青鯤鯓,原本是個獨立的沙洲,後來有聯外道路才與台南相連,這樣的地理歷史背景,也濃縮了主角為何離開原鄉的原因。她前往的他鄉——高雄鹽埕埔,原本是海岸邊曬鹽場,日本時代填海造陸成新市鎮,成為南台灣重要的貿易要港。而美軍於韓戰時期的靠港休憩,更加速鹽埕區紙醉金迷景況。社會文化下的女人困境、沙洲鹽港的困境,對外連結讓困境有了挑戰,有了突圍的機會。既寫小人物,同時也精準隱喻台灣城鄉、台灣島國的近代命運,完全沒有刻意與突兀之處。讀小說,就是讀人、讀家、讀鄉、讀島、讀國,五位一體的閱讀體驗。

小說中的主場景,是鹽埕區的布莊。從早期中國來的移民、日本時代的吳服店,到隨美軍酒吧文化而生的旗袍需求與水手帶來的服飾貿易、戰後的舶來品,鹽埕的布店與時裝的確濃縮了台灣近代的許多時空故事。而從鹽埕區到五塊厝(高雄)、阿猴糖廠(屏東)的連結,更擴大了以鹽埕為核心的南台灣城鎮發展的衛星關係。在時空輻軸的背景書寫中,也向讀者呈現主角的世界觀與視野正不斷在擴大、成長中。

《大海借路》的主場景之一:高雄鹽埕的酒吧街。圖片攝於1964年。(圖片來源/flickr—USMC Archives,From the Warren Smith Collection at the Archives Branch, Marine Corps History Division)

說故事技巧與文字功力簡練深邃

但無論主題新舊,小說背景與真實時空關聯如何,要能觸動讀者,吸引讀者讀完一部小說,最重要的還是說故事技巧與文字功力。周梅春的文字樸實無華,用字白話簡練,卻能勾勒出精準的意象,也留有讓讀者喘息想像的空間。敘事方式,類似現在劇集常看到的推理懸疑,先讓讀者知道最核心發生什麼,也很容易猜到故事後續可能發展,但同一事件、同一時空的景況,會用不同人物視角與內心經歷,穿插剪接陳述,像是近期台劇《華燈初上》,從一個事件,慢慢交錯帶出相關人物的愛恨情仇網絡,讓故事視角呈現立體多元的空間。

這樣的立體敘事,相關人物的刻畫與平衡感,也是好看與否的關鍵。小說中的相關人物,無論是布莊老闆或幫傭,都有其鮮明深刻的人物經歷。有什麼來歷、怎麼樣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什麼樣的個性、個性又決定了什麼樣的命運。就像台劇《做工的人》中的人物,可愛、樸實、真摯,因此而動人。

小說中的衝突,作者沒有讓衝突與困境製造者,來自一個鮮明的反派角色。就像小說中潘阿秀的鏡像對照人物,也是布莊老闆娘(大老婆),看似處處刁難潘阿秀,但廣義來說,她的言行也是那個時空、社會文化的受害者,她受到的壓力,沒有出口,很自然會把潘阿秀(細姨)與其子,當成紓壓的出口。

而潘阿秀的成長旅程,作者留一個開放式的結局。是更壞還是更好,都是自己跟自己比較,無法去怪罪大環境。能否超越,除了客觀條件要因緣具足,更需要自己可以超脫內心的價值框架,拿回命運的主導權。向大海借路、向大海討生活、向大海挑戰面對生死。大海,是困住還是生機,是阻絕世界還是連結世界的中介,也端看你怎麼看待與面對。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

 

阿秀已經學會如何看待自己。想要過甚麼樣的生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人生注定是孤獨的旅行,行走在這條向大海借來的道路,無論海上是湛藍無波寂靜的航道,還是迷離黑霧驚濤駭浪,內心深處那盞幽微燈光會如子午星,會像阿爸慈愛的手穿越薄霧牽引她靠岸。

夕陽下,向大海展開的青鯤鯓扇形鹽田。(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攝影/Guanting Chen)

周梅春《大海借路》
2022
玉山社

 

本文作者|謝一麟
高雄人,39歲開始跑步,喜歡沿著水岸跑,跑齡四年。文化工作者,2012年參與成立「打狗文史再興會社」,推廣高雄歷史文化。2013年與友人合夥創立「三餘書店」。合著有《海埔十七番地:高雄大舞台戲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