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打開,笑語聲迴響在冷清清的商辦12樓,拐彎走進「覓計畫」(Project Seek),迎面懸掛的原住民傳統服飾、橫設的木頭展示櫃與木製織布機,剎那間以為自己誤走進某個小型人類學博物館。
這是藝術家阮原閩精心安排的錯覺,生涯首次個展「一身的紅」以自身族裔作為田野,觀察與被觀察的都是自身,他剖析拆解、將其標本化與奇觀化,最終轉化成一件件作品攤在觀眾面前。
阮原閩族名希亞茲.摩西(Siyat Moses),其漢語名「原」與「閩」簡單直接連結到父系賽德克族與母系的閩南血緣。特殊命名使他成年後在網路上以己名為關鍵詞搜索時,偶然發現父親在他幼年為他撰寫的文章〈希雅茲等於原閩〉,其中父親哀愁自我失根的狀態,同時也期待著阮原閩能揹負其族群重擔。彷彿冥冥中的召喚與警醒,藝術家知曉後再也無法單純面對名字,更在次次呼喊中逐漸累積重量,敦促他面對生命中的身分,藉由創作尋找自我認同。
扮裝探索自我與族群認同
展覽入口宛如珍奇櫃般展示了文化尋根的路途,以賽德克族的書籍《崇信祖靈的民族:賽德克人》為起首,該書出版當時賽德克族尚被認為是泰雅族的一部分,書中詳細敘述了賽德克族的樣貌、賦予族群定義。作為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當代原住民,網際網路、書籍與博物館理所當然成為阮原閩追索的途徑,藉著資料他逐步在腦中建構族群的生活形貌與文化指引,從中尋找自我與族群的連結,逐漸他的目光落在傳統族服上,認為扮裝與服飾興許是他能展開路途的方式。
首先是扮裝,阮原閩自問什麼是賽德克族的形象,他從形式上的裝扮著手嘗試,央求父親為其購置族服、從電影《賽德克.巴萊》搜羅或是訂做首飾,試圖扮演賽德克族男男女女的樣貌。他將扮裝的照片、家人與自我的日常照與《賽德克靜觀:劉清儀攝影集》並置,拉出個人生命的珍奇櫃。藉由並置,扮裝的擺拍突然有種對於原住民刻板印象再次仿擬的況味,阮原閩表示,對於他這般從都市歸返的原住民仍不免與部落有所隔閡,扮裝也是重現他心中對於賽德克族的想像。
但作為一個當代原住民,阮原閩心中的性別意識還是與傳統有所衝突。在賽德克族的世界觀中,死後人們踏上彩虹橋時,無論男女都必須符合各自的標準模樣。傳統的形塑來自資源有限的過去,社會規範用以鞏固社群,不過在性別角色顯然鬆動的21世紀,此番傳統是否仍堅若磐石?而遊走於性別邊界的藝術家也不免自我詢問是否能夠符合祖靈的要求?是否被允許走過彩虹橋?阮原閩扮裝成女子,大膽碰觸男人禁地的織布機,在鬆動母系傳承規範的同時,也碰觸著「我是誰,我可以是誰」的核心疑問。
傳承歷史也解構傳統規範
在賽德克族的傳統上,織品是作為口述傳承與歷史記載的象徵。阮原閩反覆提及自己因為太想要部落傳統手工編織的族服——「方衣」而拜託父親,鍾愛部落文化的父親在部落服飾工作室購入的卻是以工廠批量生產布料為底、配合當代穿著裁剪的類族服,這件事帶給藝術家極大的衝擊,促使他主動向長輩詢問是否能夠學習只有女性能學習的染織,也出乎意料受認可。奠基於此傳統但不僅依循,阮原閩更透過搜集考察博物館內的族群老照片,再自己一一以西式的服裝製作方式重現族服,在展場中一字排開煞是可觀。
反覆出現的「紅」是惡靈害怕的顏色,也是族人自我保護的顏色,藝術家嘗試用薯榔、紅花、茜草根等傳統染料,呈現出不同質地的紅色,其上的圖騰則是婦女利用織布機寄託情感於紡織的方式,當婦女將對親人的鍾愛與思念埋入一絲一縷,也藉此技藝代代保存文化。 然而服裝的意義並非止於此,服裝連結著個人的身分、榮耀與規範,好比說傳統服飾上的菱形圖紋便象徵祖靈的眼睛,既看著外在也看著內心,監視外敵也緊盯著穿衣者。藝術家則在市集找到製作抱枕套的菱形紋路布料,並以此裁切製作族服,柔軟的家居裝飾剎那間被賦予沉重的家族想像,又或者是族群的紋理在當代已經逐漸失去盤根糾結的樣貌?
阮原閩更以傳統的苧麻、染紅的薯榔纖維與些許的構樹紙漿製成抄紙,並且平版印刷上傳統圖騰,再加以剪裁出方衣的形式。在資源匱乏的時代,衣服的製作極耗費人力與金錢、不被允許輕易浪費,然而時至今日,西式的剪裁則是取特定部分製作版型。阮原閩刻意將被遺留下的抄紙懸掛在織布機上以假亂真,回應了部落的族服如今大多是由工廠製作、徒具形貌的狀態,而媒材上的轉變,也象徵了部落文化從原本的沉重份量轉向相對表面的情狀,不過他也指出,這樣的材質轉化,未嘗不是文化在不同時代生存的多重可能性。
在一整排的族服最後,藝術家懸掛了一件沒有任何圖騰和符號的族服,他在不斷製作族服的過程中逐漸建構了自我認同,因此最後留下只具形體的空白族服,象徵他不再迷惘、可以由自己決定身為原住民該是何種樣子。
錯置與空白成就新的可能性
展場最後從天花板懸掛而下約五公尺的白紙擬似攝影棚佈景,其上投影著錄像作品《徒疼:妝裝》,片中阮原閩正極力地練習裝扮為恰當的原住民。然而影片中夾睫毛、擦唇蜜等動作反倒接近時尚攝影的前置作業;後續影片中奶奶在部落唱著曾祖父在抗日行動後所寫下的歌謠,歌謠詞詞句句都訴說著曾祖父自己的英勇以及賽德克族該有的舉止。不過影片中的身著族服在山谷中的奶奶,也未嘗不是掌鏡者或是奶奶自己對於賽德克族所設定的刻板印象。阮原閩在布幕的下半段印製穀倉、口簧琴和織布機等傳統但凋零的部落文物圖像,仿若某個部落場景設置道具,上方錄像交替播放,攝影棚內角色輪番上演,反倒是模糊了觀眾對於角色扮演的認知。
阮原閩提及年少第一次隨著父親回到部落時的驚惶失措,而在他的記憶中,成長其實是一路離開部落的過程,從南投霧社到山腳,再進入台中市區後搬遷至台北。阮原閩的父親充滿矛盾,既害怕對於原住民的汙名加諸於身而掩飾其身分,但又極力想把賽德克族文化傳承給下一代,在生活中隱約透露原民文化。來到相對開放的年代,擔負文化承接重任的阮原閩反而必須靠著成長過程的蛛絲馬跡逐步拼湊追尋,只是尋根路途又不斷面臨翻譯帶來的斷裂,以及族語與中文之間的無法彌補的空白,「一身的紅」展中所有錯置與並置正是阮原閩、或是其餘在城市中成長的原住民族人的常態。不過興許也因為這些空缺、以及為了填補空缺所進行的想像與行動,進而開展出新的意義,成就了新時代的可能性。
一身的紅:阮原閩個展
2022/5/7-5/28
覓計畫
本文作者|王欣翮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前美術館館員,現為派對漫遊者,試圖以偏狹的觀點、醉倒的姿態紀錄城市。文章散見於《藝術認證》、《典藏ARTouch》、《every little d.》等不同媒體,近來花在賽車與足球的時間比展覽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