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再現民俗」與「創造馬戲」之間:林正宗的馬戲手路進行中
2022
05
12
文|吳岳霖
圖|攝影陳長志,圓劇團提供
所謂的「新」馬戲,如何與「舊」民俗展開連結?圓劇團的林正宗用創作驗證中……

有陣子差點忘記圓劇團的林正宗是個馬戲創作者。

不管是他的個人臉書、或是捎來的訊息,最先是喪葬科儀中的「弄鐃」,透過特技、雜耍等技藝,嘗試在生者對逝者的眼淚與追懷裡,安放撫慰與療癒;到了近期,則將足跡從這種尚存於中部的科儀,移至南部的「西港刈香」、「陣頭」(諸如穎川高蹺陣、牛犁歌陣、宋江陣等)。這段時間遍尋不著「馬戲」在林正宗生活裡的蛛絲馬跡;或者說,我們與他都開始找尋所謂的「新/當代」馬戲,如何與這些「舊」民俗展開連結。

現在的林正宗用創作驗證中。

從《悲傷ㄟ曼波》(2019)到《手路》(2022),這條線索越見明朗,屬於傳統民俗的技藝/記憶,與源於馬戲訓練構成的身體美學,於作品裡開始彼此驗明正身,或者找到混雜且無需純正的表演能量。在這片土地的翻滾之間,林正宗及其台味馬戲的身體與美學是否慢慢形成?

林正宗的台味馬戲,嘗試從傳統民俗中提取表演能量。

台灣(馬戲)身體的找尋、或建立?

「馬戲」與「Circus」看似互為翻譯詞彙,其實有相異的起源。以中文的「馬戲」來說,最早可追溯到漢代桓寬《鹽鐵論》中提到的「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鬭虎」,明確顯示其與「馬」的表演有關,而後發展到馴獸、雜技等表演——不過,不管是「馬戲」或「Circus」都在人、獸的特技組合間,與「動物表演」、「奇觀展示」脫不了關係。

到了所謂的「新馬戲」、「當代馬戲」更是對馬戲的傳統進行反思,特別是「動物表演」,於是焦點被移轉到「人」身上。我認為,「是人被『看見』了——當代馬戲裡的人,不只是技藝身體的展演,更有情感面、隱喻性與內在的投射,並透過肢體去說故事。」1馬戲的娛樂性不一定隨之退位,而馬戲創作者回返自身的探索則帶來更多可能。

當代馬戲對馬戲傳統進行反思,「人」因而被看見了,也帶來更多可能性。

台灣的馬戲團隊持續開展馬戲身體與題材的探索。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除有相對商業性的演出外,亦以「跨界三部曲」——《一瞬之光》(2016)、《消逝之島》(2020)、《苔痕》(2020),與不同領域創作者合作,分別探索生活器具、空間場域與議題、肢體動作等方面的馬戲創發。「馬戲之門」則重新考掘馬戲於生活、表演裡的意義,團長楊世豪的《拆解馬戲表演者的身體語彙——其一:與編舞家》(2020)更直搗「馬戲」的身體語言,於外在形式與內在肌理進行拆解的提問。其他亦有對女性馬戲表演者、兒童戲劇等方面的思考,進一步對固有的馬戲形式與本質反思,同時也面對馬戲作為表演藝術的其中一種,如何自我定位、或跨越界線。

創造與開發「屬於台灣的當代馬戲」,或多或少也是關乎「找尋台灣身體的焦慮」。於是,圓劇團「回溯台灣民俗」、「尋找傳統祭儀裡的雜技身體」的做法在馬戲有其特色,也可與其他領域對話,如舞蹈家林宜瑾就以牽亡歌為調查對象,創作出《彩虹的盡頭》(2017)、《渺生》(2019)、《吃土》(2020)等作品。2有待思考的是:不管是馬戲回溯到民俗祭儀、抑或在傳統技藝裡找尋新馬戲的創發,圓劇團不只在回應逐漸消逝的民俗,同時也有找尋自身身體脈絡的焦慮——但是,民俗祭儀究竟是一條出路嗎?或者,「回溯」帶來的到底是什麼?

圓劇團追探逐漸消逝的民俗,同時也在找尋自身的身體脈絡。

創作的位置:從民俗而來卻又非關民俗的語彙

傳統看似被放置在那兒,「回頭尋找」看似比「全面創新」簡單,但《手路》的創作經歷了相對長期的前期資料查閱與現場實地踏查的過程。

根據圓劇團自述,自2019年與法國馬戲大師傑若.湯瑪士(Jérôme Thomas)共同發展物件、動作,再到2020年閱讀台灣民間相關資料後,決定以三年一科的「學甲上白礁刈香」和「台南西港刈香」為重點田調——其中包含高蹺陣、藺草、牛犁歌陣的學習與研究。從原本的陣頭、刈香等民俗祭儀,不管其中有多少技藝與圓劇團原有的馬戲/雜技相通,都必須面臨到田野調查與創作演出間的距離——畢竟,《手路》並不能全盤視為一種傳統技藝的留存;或者說,這可作為其中一種可能,但絕非必然的唯一。

《手路》中表演者們踩著高蹺閃亮登場,台味中帶有魔幻。

於是,我們在《手路》裡看到:高蹺被四位表演者踩踏著進入表演場域,他們身著銀白又帶著光華質地的衣裝,上頭則用螢光紅與綠的布塊、銀白流蘇進行點綴;唱著〈牛犁歌〉但又有其他流行老歌穿插,〈舞女〉、〈一樣的月光〉、〈火車〉這些歌曲相對〈牛犁歌〉新穎,但相對於當下又顯得老舊;直播主「手路先生」介於觀眾與演出者的詭譎身分,忽開直播、忽騎著鐵馬穿梭、忽與表演者阿寬對話、忽與搭擋對唱——眾多場景的組合,不是單一元素而是多重新舊素材堆疊,既呈現拼貼樣態也凸顯傳統祭儀本身的混搭,我們並無法嚴格區隔其中的異同。特別是在黃思農的音樂下,更帶強烈的魔幻色彩,再加上對紅白塑膠袋、藺草、塑膠椅等物件的操作,這些看似回溯傳統的展演,其實更帶了科幻感與未來感。這些元素的切入後凸顯的是:《手路》不會等於陣頭,也不會是刈香,更無須呈現任何一場廟會現場——甚至連「再現」可能也不是其樣態。

林立雄的說法或許可作為對此創作的某種詮釋:「這牽涉到觀演之間,是否能夠對『創造』與『被創造』有清晰地感受與意識。無論是在《悲》(《悲傷ㄟ曼波》)又或是《手路》重現民俗技藝的過程中,民俗技藝中提取出的雜技演出,與紅白塑膠袋所象徵出的意義恰恰成為對照,而這樣的對照其實不難理解創作者的創作核心——對照不可燃(甚至是永恆)的工業革命產物,凝視傳統消逝的悲傷。」3我認為,這些可能「(從民俗技藝)多出來」的創造,便是在驗證「回溯傳統」與「創造新意」本就不是二元對立的觀念,汲取而出的靈光並無新舊之分,不管最後林正宗這套馬戲手路到底是對傳統技藝的形式擷取,還是情感式的懷舊與傷感。

演出中把玩塑膠袋、藺草、塑膠椅等物件,堆疊了多重的新舊素材,呈現出拼貼混搭的樣態。

觀看的位置:介於中間有何不可?

但是,對於觀眾而言,林正宗從《悲傷ㄟ曼波》到《手路》的轉化與詮釋,又該如何視之?特別以「空間」與「功能」來說,當這些傳統技藝脫離原有的發生場域,是否就已失去該有的功能?失去功能後,又能與原有的記憶畫上等號?

不管是《悲傷ㄟ曼波》或是《手路》,圓劇團所採取的策略都是一種介於馬戲棚與傳統(廟會、喪儀等)紅白搭棚的佈置,某種程度也凸顯創作者刻意表述其介於(民俗與馬戲)中間的位置。於是,當觀眾進入該空間後,既進入一個表演的場域,也同時「部分」再現原有空間的氛圍,像《手路》採用木柵忠順廟的廟埕,或許我們在行進間會製造某種廟會的體驗。只是,誠如多數評論已提及的,這些空間性的再造並無法全然複製,位於台北市木柵的忠順廟本就不同於台南西港或學甲,在其城市的縫隙間,我們不可能要求以同樣的音量去重現原本技藝的氛圍。因此,這些作品用了更多抽象經驗的氣味、色澤、聲響、光影等方式,讓觀眾遊走於經驗、記憶與現實的曖昧地帶。

延續前作,《手路》亦採取一種介於馬戲棚與傳統祭儀搭棚的佈置,揭示了介於馬戲與民俗中間的位置。

當然,紀慧玲的提問——這其實很弔詭,在我們終於放鬆肯認「這是『表演』民俗現場」,這比較「像」的一刻,又不禁懷疑,如果這麼就是再現,名之為「表演藝術」與「民俗」的差異何在?這場搬到台北的「假廟會」、「假晚會」的售票演出,如何有「當代」的「政治性」?4——確實存在,從觀看者的角度直直地插入創作者的核心。

這種略顯尷尬的位置,或許正是《手路》從創作端到觀看端的(可能)盲區。我認同李橋河所言:「整體來說,暖亮熱鬧的歡快馬戲與冷光聚焦的身體敘事形成強烈對比,然而這個創作雖將兩條敘事軸調度得工整,可惜最終似乎發展出的是兩條輪番上場卻無法聚合的平行線條:一條是要學習精湛技藝加以發揚的我,一條是從其外相提取靈感進而發展的我,這兩條線的自我在過程中與其說是穿插,不如說彼此競爭、相互打斷,最終在乍然的收尾下難以收束協調。」5但我們不妨珍惜一下圓劇團尚且介於中間的這個位置——在民俗祭儀的動作拆解與重組後,一是圓劇團在找尋屬於他們的身體語彙,另一則是其背後的意涵能否被重新詮釋,然後創造出新的馬戲肢體,屬於圓劇團,或是源於台灣。

因為,目前製造出來的「台味」,是否真如陳正熙所言的:「餘味還能持續多久,值得思考。」6或許正是這種持續進行的「手工藝」式創作,最值得我們持續關注,而《手路》必然不是終點,林正宗的馬戲手路進行中。

圓劇團《手路》,於木柵忠順廟,2022。

 

本文作者|吳岳霖
現為《PAR表演藝術》特約編輯、劇評人、戲劇顧問與國立清華大學講師。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碩士,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班肄業,關注當代戲曲、跨文化劇場與非典型空間創作等。文字作品見於《PAR表演藝術》、表演藝術評論台、《幼獅文藝》等。

註1|吳岳霖,〈身體、感官與情感的想像越界:當代馬戲裡的「人」〉,《衛武營本事》。

 

註2|參閱Stella Tsai,〈林正宗×林宜瑾 從地方民俗提取創作的身〉,《PAR表演藝術》第346期(2022年5月),頁78-84。

 

註3|林立雄,〈歡愉狂喜下的悲觀主義:從《悲傷ㄟ曼波》到《手路》的台味馬戲美學〉,《PAR表演藝術》第346期(2022年5月),頁96。

 

註4|紀慧玲,〈再民俗的個人戲場——《手路》在台北〉,表演藝術評論台。

 

註5|李橋河,〈踩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手路》〉,表演藝術評論台。

 

註6|陳正熙,〈漫入尾韻的台味?——評《手路》〉,表演藝術評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