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但純粹的藝術量體:志哈克藝術實驗場
2022
04
27
文|楊志雅
以世界的盡頭「北角」為名,在相對邊陲的花蓮展開冒險;進一步搭建「志哈克藝術實驗場」,多點游擊、擾動地方,期待發生微小但肯定的變化……

一群人闔著眼在碉堡的白色露台上,像是試圖伸手舀空氣般,把海風注入體內,緩慢地將體內竄流的能量轉成步伐的移動,跟隨藝術家的聲音指示操作身體,用身體感知和外界互動。「想像眼睛長在你的手掌心,張開手指輕輕地移動,移動的時候想,空間流過指隙的時候也就改變了形狀,現在慢慢想像眼睛長在手肘上,用手肘去觀看這世界……移動到肩胛骨……膝蓋……運用任何一處你想要活動的關節,去探測這個世界。」於是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在襯有海邊高地的背景下,自然跳起舞來了。這是今年(2022)北角工作室「志哈克藝術實驗場」第二季駐村工作坊的發表一景。

志哈克駐村藝術家李明潔、李欣穎的「身體郊遊工作坊」。(攝影/李德茂)

再次站上這個露台的時候,海風不再張狂得像是非得掀掉我的帽子不可,天色灰沉但平靜。眺望花蓮溪出海口沙洲,對面那一側有高低房舍的是花蓮市區,小丘是美崙山,與它們身後的中央山脈,而我們所站的大碉堡位置,則是海岸山脈的最北端,山海溪交界處,志哈克藝術實驗場創辦人李德茂如是介紹。假設從太平洋海上吹來一陣強烈的風,大概會從此為起點沿著海岸山脈刷刷往南疾走,短暫平息以後下一陣風旋即又起,帶著浪一同起落;雖然海邊風勁,比較起來這裡的時間流速和生活步調卻相對和緩得多,從台11線轉入到大碉堡的那條小徑,不知怎地拖長拉慢了時間軸。

志哈克藝術實驗場是藝術家李德茂與辛佩津共同創辦的,這一切可追溯自他們旅行北歐的經驗。探險家在探索陸地邊界的時候,所走到的歐陸最北端,是挪威一處孤寂荒涼的地方,稱作北角(挪威語:Nordkapplatået),又稱為世界的盡頭。冬日攝氏零下2-30度的冷冽峭壁就矗立於海岸旁,無論面向海陸皆有開闊的冒險視角,是李辛兩人成立工作室首先浮現腦中的地景,因而依此取名。有感於當代藝術在花蓮是種稀缺的存在,北角工作室2016年在花蓮志學成立時,遂以發展當代藝術為主要目的。

於大碉堡眺望花蓮溪出海口,對面有高低房舍的是花蓮市區,小丘是美崙山,其後是中央山脈。(攝影/楊志雅)

2018年2月6日發生花蓮米崙斷層強震,把花蓮人耐震的心理防衛都震出了害怕的罅隙,一年後趁著稍微沉澱下來但尚未事過境遷之際,北角工作室舉辦了「斷層藝術節」,用花蓮身處花綵列嶼中間帶的地理位置和經常發生地震之特性,擠壓出一個屬於花蓮的當代藝術討論場域。這個行動匯集了一些在地能量,串連學院如東華大學和其他民間單位等的後續合作,帶領藝術創意產業學系學生運用藝術知識與文化動能走入地方,共構出「游擊式想像:2019志學調查報告」展覽,當代藝術猶如地方底層的引擎,慢慢運作了起來。李辛兩人時常思考:究竟要如何轉化地方經驗成創作養分,促進當代藝術在花蓮發生的頻率?最終答案是需要提供給藝術家能夠待一段期間的住所。於是志哈克藝術實驗場逐漸成形。

志學村是花蓮縣壽豐鄉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也是李辛兩人居住地,因「游擊式想像:2019志學調查報告」起初是以志學街區為範疇展開田野調查,遂挪用當地漢人移入之前的舊地名「志哈克」(Gihak)為實驗場命名。志哈克譯自阿美族語發音的chi-hak,指稱的是以前志學一帶長滿會開粉色花的杜虹樹,現在已不復見,經過台語諧音再賦予漢字,而成了「志學」。

志哈克計畫第一年,在豐田駐村點的開幕座談。(攝影/李德茂)

隨時間推移,藝術場的定位越趨清晰:要讓當代藝術更頻繁流動在花蓮當地,建立一個具當代性、實驗性、前衛的機制,持續讓藝術家、策展人等藝術工作者來到這個平台。平台本身作為擴展連結的節點,也就掙脫命名起點的地理限制,以更游擊的方式讓當代藝術在營運者以及連帶群眾的周遭盡可能多處發生,只是因緣際會這個承載當代藝術理念的物理空間,從志學來到了花蓮溪出海口大碉堡,有幸聚焦在北花蓮。

志哈克定位自己是一個做實驗的場域,最高原則是「藝術優先」,在此理念下展開幾種運作模式:藝術進駐、主題講座、跨域連結。李辛兩人皆為創作者,對當代藝術創作思考的擁護不在話下,他們希望藝術家來此駐村能夠形塑出個人的「花蓮經驗」,不是為了接受創作委託、以交功課的心情來進行這趟任務;他們清楚,三兩個月時長要能造成地方擾動,並非易事,或也不是進駐藝術家所關注的重點,與其如此,不如讓藝術家「好好做他的藝術家、好好做作品」,當代藝術走在前頭,其他隨之而來的擴延效益都只是藝術核心外物。

藝術家於大碉堡內駐村生活場景一隅。(攝影/楊志雅)

陳俊宇駐村時正值出海口捕鰻苗的季節,這期間他和一位原住民變熟,有時會一起去抓魚烤來吃。(攝影/陳俊宇,李德茂提供)

這讓我想起了李德茂個人的藝術計畫植基於科學界的重大發現——重力波,重力波主要證實時空的幾何形狀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其內的量體會改變空間形狀,當兩個巨大的量體例如黑洞快速互繞導致合併,會產生時空漣漪,即為重力波,當這難以被偵測的重力波通過地球時,地球上的空間和物體便會以人體無法感知的方式迅速微小變形,此論點近年才得以被國際頂級的精密科學設備偵測並且證實。志哈克藝術實驗場在做的事,也像是在召集當代藝術的量體來到當地,不為其他目的服務,就只是讓量體互相牽引、旋繞、發散能量,這一波波以志哈克藝術實驗場為中心發射出去的藝術漣漪,通過周遭時或許不是掀起什麼大風大浪,但未來在某一瞬間,你我將因此發生微小但肯定的變化,而這一連串的連鎖事件,係地方和當代藝術互力,所造就出的獨特花蓮經驗。

從2020年公開徵選藝術家進駐至今,藝術家們用各自的方式探索周邊環境、接近在地居民、主動蒐集材料,經過一至兩個月的駐村生活之後,其中幾位不約而同選擇在花蓮落地開展更長期的就地創作,進一步考察挖掘和調查思考,為作品進行更綿延的鋪陳。2021年第一季駐村的藝術家王宥婷進駐時觀察到出海口豐富的潮間帶生態,以及捕鰻苗的活動,一路到溪口附近偶然發現的考古遺址,綜合3D掃描與電腦影像運算技術,完成影像裝置作品《幽幽》,表達出從史前到當下時空之間的悠遠推移,一舉拿下2021年洄瀾獎的首獎。該年第二季駐村的藝術家黃迦則前往阿美族部落收音、錄影,製作了一部結合原住民傳統聲響的實驗錄像作品《無水之河》,以此為起頭,持續與該片主角進入部落採集古調,更完整的作品預計今年底於美術場館正式呈現。

吳尚洋從豐田現地掘取素材發展作品,於駐村工作室展出。(攝影/李德茂)

王宥婷駐村分享會。其作品《幽幽》展現了當地出海口從史前到當下的時空推移,獲2021洄瀾獎首獎。(攝影/李德茂)

除了攜領藝術家參與不同跨域合作之外,志哈克也舉辦主題講座,過去曾邀請藝術產業鏈上不同角色來談當代藝術,包含藝術家、文化機構的策展人、官方美術館代表等,今年的講座將更著重關注藝術創作者的身分,包含藝術家的身體與空間的關係。從一開始憑藉創作者的直覺擇選進駐地點、調整藝術場營運方針、在更認識藝術家的同時與他們討論未來合作的各種可能,如果說有一個屬於藝術專業工作者的光譜,李辛兩人的身分即在其上穿梭游移,而志哈克藝術實驗場是他們兩個企圖撐張開來的當代藝術場域,要擠進花蓮這個當地。與其說是藉由藝術進駐計畫把藝術家或策展人帶到花蓮,不如說是他們帶著藝術場域的概念在多點游擊,投擲難以被精密監測的一股藝術實踐動力影響地方。

「志哈克」在邊陲位置多點游擊,期待投擲一股藝術動力影響地方,激發對話與想像。圖為其據點周邊的海景。(攝影/楊志雅)

訪談中我們討論到,通常在大型文化機構內,分工權責很細,策展人、藝術行政、創作者、場館營運單位等角色有各自的守備範疇,可是當這些事情只透過兩人來主責運作時,「會不會在某一種很神奇的基礎下,藝術機構的營運、藝術家創作跟策展人的策動可以並存?不是因為單選了哪一邊,機構就做不起來、藝術家就做不了作品,而是存在某種共通基礎,我也常常在想,那個基礎是什麼?」李德茂問。

如果當代藝術成為所有命題當中的必要條件,當我們討論當代藝術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麼?李辛兩人說,他們想要召集一群對當代藝術有想法的人,在花蓮某處接近大自然的地方數日密切生活在一起,早上去划獨木舟,下午去泡泡野溪,晚上就烤肉吃飯,只要這個地方能夠觸發人,一定能夠談論得出什麼。想像下次再見面時候,可能大家各自划槳駛著小舟,順服洋流,在太平洋上一個比較邊陲的地理位置展開對話,任憑一陣什麼襲來,在那一瞬間我們被壓扁又拉長,當代藝術思考的取徑,也就實際發生了一些位移和變化。

 

本文作者|楊志雅
花蓮人,穿梭往返台北花蓮兩地,有時岔出去。從事視覺藝術創作,也是自由撰稿人。